虞初曉中專畢業,在省機械廠財務處上班,工作輕鬆、收入穩定。虞初曉的父親曾經是省機械廠的工程師,死於工傷,廠裡對她們母子照顧有加,不僅分配了一套兩房一廳的房子,撫卹金也給了不少,因此虞初曉母子生活相對優渥,至少在譚學儒看來,實在是條件太好。
城裡人,有住房,中專學歷,每個月收入近一百塊,還有各種福利待遇——擁有這些條件的虞初曉是譚學儒能夠找到的最好物件,因此譚學儒對虞初曉刻意逢迎,處處討好,兩個人的感情迅速升溫,開始談婚論嫁。
虞初曉性格單純,因為父親在自己小學時便已經離世,家中只有母女二人,缺乏父愛,對溫文體貼的譚學儒印象很好,決定結婚之後便告知母親魏清婉,商量第二天上門。
譚學儒清楚地記得,見到魏文婉時正是陽春三月,他穿著新皮鞋,提著禮物走進省機械廠的宿舍樓。
省機械廠是湘省大廠,以生產重型施工機械為主。九十年代大興土木,施工機械銷量極好,因此省機械廠的效益很好,每年一到過年過節都會發錢發東西,小到肥皂、牙膏、汽水,大到成箱的帶魚、水果、米麵油,應有盡有。
譚學儒一走進省機械廠的生活區,便感覺到撲面而來的富足愉快氛圍。
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輕鬆愉快的笑容,打招呼的時候說的話語也令人羨慕不已。
“帶魚吃完了沒?我告訴你一個辦法,用油煎了之後封在玻璃瓶子裡,娃娃們帶到學校去當零食吃,味道好得很。高蛋白,聽說還能養頭髮,小孩子長身體多吃點好。”
“唉呀,上次發的蘋果還沒吃完呢,又發了一箱桔子。我們家是雙職工,根本吃不完!”
“是啊,你說水果又不能當飯吃。好在我家小子嘴饞,每天上課的時候往他書包裡塞三個,現在總算是吃得差不多了。”
譚學儒聽在耳朵裡,記在心上。暗自下決心,一定要和虞初曉結婚,住到省機械廠來。他老家是農村的,家裡兄弟多,也不在乎什麼倒插門,只要讓他住到這個單位來,每天就有吃不完的米、面、水果,多好啊。
魏清婉早早準備了一大桌好菜,等著女兒的男友上門。
一開門,魏清婉的目光便在譚學儒身上快速走了一圈。小夥子個子中等,長相清秀,雖說只是高中畢業生,但眉眼間看得出來有幾分書卷氣,如果只是看他的模樣,的確很難猜得出來是個農村娃娃。
可是,還是能看得出來一些與城裡小夥不一樣的地方。
藍色襯衣衣領因為漿洗過多而泛白,衣袖邊沿有些磨毛,褲腳有點短,剛剛蓋住皮鞋鞋面,走動間露出淺色的尼龍襪子,一看就很廉價。
魏清婉心中一突,可是她聰明地沒有多問什麼,微笑招呼譚學儒坐下。
魏清婉是本地人,父母都是退休工人,條件相對不錯。丈夫去世之後旁人也介紹過幾個,但她眼光高,一個都看不上,慢慢也習慣了一個人的自在生活,沒有再婚。
譚學儒是第一次近距離接觸魏清婉這樣的女性。
魏清婉雖然年過四十,但膚白貌美,長腿豐胸細腰,整個人散發著一股濃濃的成熟女性韻味,讓譚學儒的心漏跳了一拍,侷促地端坐椅中,一動不敢動。
譚學儒的拘謹倒是給魏清婉留下了好印象,給他端茶倒水,隨口問了幾個問題。
“家是哪裡的?父母還在嗎?兄弟姐妹幾個?”
“皮鞋廠的收入穩定嗎?你是正式工還是臨時工?”
“單位有住房嗎?如果結婚將來住哪裡呢?”
每個問題都精準擊中譚學儒的弱點,他的額頭開始冒汗,回答問題也變得有些結結巴巴。
“阿,阿姨,我是農村人。現在紅星皮鞋廠當推銷員,是,是臨時工,按照銷量提成,每個月差不多四十多塊錢。單位沒有分房子,暫時在外面租房住。我,我是真心喜歡初曉,我想和她結婚,請您同意。”
虞初曉拉著譚學儒的手,聲音清脆地宣佈:“媽,我愛他。農村人怎麼了?我爸也是農村人,還不是一樣當上了工程師?我想和他結婚,我相信他會給我幸福的。”
魏清婉看著女兒,半天沒有吭聲。
虞初曉看母親似乎不太滿意自己的男友,便跑到她跟前撒嬌,拉著她的胳膊左右搖晃。
“媽~愛情是神聖偉大的,不應該摻雜世俗金錢。學儒雖然只讀了高中,但其實他在高中的時候成績特別好,他還是語文課代表呢。主要是因為家裡窮所以才沒有繼續讀大學,不然依他的才氣、文筆,肯定能當上一個了不起的作家。”
譚學儒被虞初曉誇得有些臉紅,但卻莫名地有了一些勇氣,抬頭誠懇地對魏清婉說:“阿姨,我家裡窮,可能幫不了我什麼。但是我願意為初曉努力,一定讓她幸福。您就同意我們吧。”
魏清婉嘆了一口氣,沒有再繼續為難譚學儒,招呼他坐下,還倒上度數低的米酒,好飯好菜地招待他。
譚學儒第一次吃到香酥鴨、八寶飯、話梅排骨、黃金蝦球,簡直驚為天人,看魏清婉的眼神裡多了一份崇拜:“阿姨你的手藝真是太棒了!我從小到大,都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菜。”
魏清婉笑了笑,往他碗裡夾了不少菜:“喜歡就多吃點。”自家女兒從小到大捧在手心裡疼愛,沒想到卻看上個農村來的臨時工,唉!
譚學儒覺得自己第一次上門表現得十分優秀,與未來的丈母孃也談笑風生,想著與虞初曉的婚事肯定沒有問題,侃侃而談。
吃完飯之後,譚學儒再次提出與虞初曉領證結婚,魏清婉卻明確表明態度:“對不起,我家初曉從小嬌生慣養,你現在條件太差,我不放心把她交給你。這門婚事,還得從長計議。”
譚學儒一聽就急了,恨不得給魏清婉跪下來:“我是真心愛初曉的。”
魏清婉性情柔和,說話也細聲細氣,但她一旦做出了決定,不容更改。
“我相信你是真心的。但愛情可以不考慮世俗眼光,婚姻卻不行。我家初曉工作單位穩定,收入還不錯,又是中專畢業,依她的條件在我們省機械廠找一個大學畢業生綽綽有餘。初曉的爸爸是農村人,我也並沒有看不起農村人的意思,但是初曉爸爸是當時機械廠唯一一個京都理工大學機械系大學生,很受單位重視,住房、職稱很快解決。可是你呢?臨時工、收入低、沒有房子,空有一顆愛人的心,是沒有用的。”
譚學儒脆弱的自尊心再一次被打擊到,臉脹得通紅:“我還年輕,我能創造更好的條件。您要是嫌棄我學歷低,我,我去讀夜大,努力提升自己,行不行?”
魏清婉笑著點頭:“那好,你既然有這樣的志向,我支援。等你拿到大專文憑,我就同意你們結婚。”
這一下徹底將了譚學儒一軍。
自己有幾斤幾兩,譚學儒非常清楚。他在虞初曉面前說什麼語文課代表,成績優秀,那都是吹牛的。他之所以沒有參加高考,家裡窮只是其中一個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他基礎太差,數學、英語差到只有個位數,壓根考不上。
不過譚學儒喜歡文學作品倒是真的,傷痕文學、武俠、言情他看了不少,《當代》、《十月》、《收穫》、《萌芽》、《今古傳奇》……各種文學雜誌他都愛看,因此養出來一份獨特的文秀之氣。
在魏清婉面前誇下海口說讀電大,但是譚學儒太知道自己的底子。1980年開始夜大流行,不少年輕人晚上讀書、白天上班,透過一段時間的努力拿到大專文憑。可是從1985年開始,1986年開始,夜大併入成人高考,全國統一考試,由教委組織統一命題、統一考試時間和評分標準,這樣一來,想要拿到文憑就難得多。
譚學儒嚴重偏科,只有語文成績能看,但是數學、英語、理化全都一團糟,再努力,也透過不了統一招生考試。
可是牛皮已經吹出去,譚學儒沒辦法和魏清婉拉臉,只得訕笑著胡亂應承了幾句,便離開虞初曉家。
聽到這裡,朱飛鵬鄙視地看了譚學儒一眼:“就因為魏清婉不同意你和虞初曉結婚,所以你想殺了她?”
譚學儒苦笑一聲,沒有說話。
錢勇卻嘻嘻一笑:“警察同志,比這個離譜多了。你以為譚學儒殺人是為了和女友天長地久?根本不是!他那是對未來丈母孃因愛生恨,羞憤殺人咧。”
做筆錄的趙向晚抬起頭,板著臉說:“不要胡亂下結論,描述事實就好。”
趙向晚的嚴肅讓沉浸在“檢舉有功”喜悅中的錢勇收斂了許多,咳嗽一聲,繼續講他的故事。
離開省機械廠生活區之後,譚學儒對虞初曉說:“我覺得你媽媽可能看不上我,我知道,從世俗的眼光來看,我的確配不上你。可是……初曉我是真的很愛你,我捨不得你。我會努力讀書,但是書本知識丟了那麼多年,我不敢保證一定能透過成人高考。”
男友的溫柔小意讓虞初曉很感動,一再向他保證,絕不退縮,哪怕譚學儒不繼續讀書也絕對不會嫌棄他。如果媽媽不同意,虞初曉就和她冷戰。
接下來的日子,虞初曉為了表達自己的決心,索性搬到譚學儒的出租屋,兩人如膠似漆,好得跟一個人似的。魏清婉眼看著女兒越滑越深,心急如焚,卻又可奈何。她只有這一個女兒,平時嬌寵無比,沒想到在選擇物件這件事情上兩人有了分歧。
過了一段時間,魏清婉忽然單獨找到譚學儒,整治了一桌酒菜,請他吃飯,與他認真談了一次話。
說到這一次談話,譚學儒的眼角洇出淺淺的胭脂色,呼吸變得粗重起來。就連朱飛鵬也察覺到了他的異樣,掃了他小腹一眼。
譚學儒緊張地夾起腿,生怕被人發現了什麼。
朱飛鵬冷哼一聲,對錢勇說:“也不用太詳細,你就簡單說一下,到底發生了什麼,說了什麼要緊的話。”
錢勇只得跳過細節:“譚學儒吹噓了半天,說魏清婉雖然徐娘半老,但面板細滑、體態豐滿、玲瓏有致,說話軟和。她說家裡只有一套房子,如果譚學儒和虞初曉結婚難道住家裡?她也是個女人,又是死了丈夫單身多年的女人,看到他和初曉親密心裡頭也不是滋味。譚學儒說魏清婉那些話完全就是挑逗,撩撥得他春心萌動,後來酒一喝膽子就壯了,不知道怎麼的,竟然和她滾到了一起。”
這個……
趙向晚與何明玉交換了一個眼神。
何明玉衝季昭方向挑了挑眉。
趙向晚這才留意到季昭聽得有滋有味,那雙黑而亮的眼睛裡寫著“興趣”二字。
小云雀在枝頭跳來跳去,模樣很興奮。
【面板細滑、體態豐滿、玲瓏有致——這個描述很有點人體速寫的感覺。我覺得我能夠畫得出來。】
【什麼叫挑逗,什麼是春心萌動?】
【滾在一起是什麼意思?是打她嗎?】
趙向晚感覺臉有點發燒,平時不管聽到什麼葷話都泰然自若的她,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不該讓季昭參與審訊過程,完全是教壞了小朋友。
偏偏季昭還未知欲很強,湊近到趙向晚身邊,盯著她微暈的眼角,繼續追問。
【為什麼一定要結婚?結了婚為什麼一定要住在一起?】
趙向晚感覺今天的審訊給季昭開啟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此前雖然也有些關於男女之事的案件,比如翁萍芳被殺案,趙青雲作為幽會情人被查。但那個時候季昭自閉症表現嚴重,根本不願意接受外界資訊,只對趙向晚的指令有感,因此大家都不覺得尷尬。
但相處了一段時間之後,季昭越來越有煙火氣息,越來越接地氣,不僅會聽趙向晚的話,也開始對外界事物感興趣。今天錢勇的話,激發出對男女之情的關注點,開始產生無數個“為什麼”。
趙向晚瞪了他一眼,壓低聲音:“安靜點,正在審案子呢。”
季昭內心世界的小云雀翅膀耷拉下來,有些無精打采。他感知到了趙向晚的迴避,悶悶地回應了一聲。
【哦……】
季昭低下頭,零亂的劉海遮住眉眼,高挺的鼻樑弧線極美,長長的眼毛眨呀眨,似鴉羽一般,烏黑細密,在眼瞼處投下一大片青影。
畫面太美,趙向晚有些心軟,悄悄伸出手,右手指尖在他手背上輕輕觸了觸。
睫毛抖動了一下,忽然揚起,季昭那雙黑似黑玉的眼睛亮了起來。
第51章魏清婉
◎三人目光碰了一下,同時打了個寒顫。◎
季昭的情緒被趙向晚安撫下來,拿起畫筆快速勾勒起來。
不過幾分鐘,一個成熟、性感、嫵媚的女子躍然紙上。她將長髮挽在腦後,眉眼溫婉,嘴唇豐潤,的確很勾人。
趙向晚拿過畫像,遞給朱飛鵬。
朱飛鵬將畫像舉至譚學儒面前:“這,是不是魏清婉?”
譚學儒看到畫像,瞳孔猛地一縮。隨即眼神渙散,鼻翼張開,呼吸頻率加快,整個人變得有些亢奮。
這是恐懼的表現!
趙向晚先前坐得遠,並沒有聽到譚學儒的心聲,便安心當一名實習警察,認真做著筆錄。先前聽錢勇在那裡興奮地描述著譚學儒與未來丈母孃的交往細節,可是現在譚學儒的表現太過異常,引起了她的警惕。
一個正常的男人,見到漂亮性感的女人,第一反應絕對不應該是恐懼。
除非……他真的殺了她。
若是尋常酒話,市局根本不會如此重視。但在審訊之前,祝康等人做了初步調查,魏清婉於1990年9月23日失蹤,至今沒有任何訊息,因此市局才會對錢勇的舉報如此重視,移交重案組處理。
趙向晚抬眸看向譚學儒。
誠如錢勇剛才所說,譚學儒長得很討女孩子喜歡。因為愛好文學,眉宇間有一股文藝青年的憂鬱氣質,有點像現在港臺愛情片裡的男主模樣,難怪能夠引來虞初曉熱情而執著的愛。
長期與趙向晚打交道,每個案件結束之後重案組都會覆盤,耳濡目染之下朱飛鵬也漸漸對微表情行為學產生興趣。雖然察覺不出來譚學儒的瞳孔變化,但同為男人,朱飛鵬憑直覺就判斷出譚學儒的態度有問題。
——季昭筆下的成熟女人,頭髮絲裡都透著嫵媚,連朱飛鵬看了都心動,譚學儒不是閱人無數?做什麼看到畫像這麼緊張!
某種程度來說,經驗豐富的刑警只憑一眼便能判斷出眼前人是否有案底在身,也是微表情行為學理論的踐行者。
朱飛鵬腦中警鈴大作:搞不好這貨真的殺了人!他提高音量:“說!為什麼殺魏清婉?”
譚學儒將身體向後靠了靠,後背緊貼鐵椅椅背,那一股冷硬觸感讓他彷彿有了支撐,表情瞬間恢復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