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堅的屍體是在巳時發現的,發現他的乃是值夜的朱治,他當時還有半個時辰換崗,只是心中沒來由地一陣不安。這時候,他忽聞原野上一陣熟悉的馬鳴,遠顧過去,原是夜毛駒的身影,但它卻是匹馬回來,背上空無一人。
夜毛駒見到朱治,當即奔到他面前,用馬首輕拱他胸腹,隨後竟似通曉人性一般,眼中流出葡萄大小的淚珠,它仰首哀鳴著,回頭又朝谷水跑去。朱治哪裡還能不知曉出了大事?當即策馬隨著夜毛駒南去,身後十幾名荊人也連忙趕上。
原地未去計程車卒們不知所措,都在猜測發生何事,但意見很快達成了統一,都覺得孫堅遭遇了什麼不測。
其中有徵戰多年的老卒說,老馬落淚,多難得的事情,他上一次見到還是在征討黃巾時,那是一名黃巾渠帥戰死,那人的坐騎是一匹黃鬃馬,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落淚,在原地待了三日,竟自己餓死了。眾人聽聞,都說不祥。
但也有人不信,說破虜將軍乃是武人之神下凡,豈是輕易會隕落的?他還要帶我們討平董卓,再興神器。大概只是遇到些許小恙而已。
很快,訊息就在軍中傳開來。魏延打聽到訊息,一股巨大的不安籠罩心頭,他兩步並作一步,一路跑到主帳處,開啟帳簾,見陳沖還在帳中端坐,急聲說道:“先生,恐怕出大事了!”
陳沖不明所以,但魏延也不多作解釋,直接拉著陳沖便往營口去。士卒們都識得他,為他讓開一條路,等陳沖抵達營口前,軍中軍候以上的將領也都盡數到達,陳沖掃視過去,其中還有袁嗣一行六人,他們相互交談,並用異樣的眼神打量陳沖。
這時候,十餘騎又從南面跑了回來。到了近前,陳沖看見領頭的是朱治,正要上前招呼,不料朱治不等馬停穩,就滾鞍下馬,踉踉蹌蹌地奔到眾將面前。朱治向來行事穩重,可此時他眼眶泛紅,唇齒出血,眾人看他神情,情緒受他感染,胸中沒來由也生出一股憤懣之情。
“朱司馬,你這是何事?”陳沖連忙率先上前問話。朱治語帶哭腔地說:“將軍,將軍被人刺殺了!”這個時候,眾人都圍了上來,袁嗣走在最前,搶先說道:“誰如此大膽?竟然膽敢刺殺破虜?”
這時候,朱治身後一騎走過來,他手中懷抱著孫堅的屍體,他流著淚,將其放在地上,又從懷抱中取出一矢,說道:“將軍乃是被此箭穿胸而死,我看過了,這箭矢是特製的弩箭,在箭頭上還有字跡呢!”眾人聚攏看去,箭頭已清洗過,只見上面刻著“都鄉”兩個篆書小字。
都鄉乃是冀州常山一縣,以產鐵聞名。袁嗣見狀,反身對眾人高聲說道:“這是袁紹的箭矢啊!可恨啊!他畏懼破虜將軍的威名,竟到了這個地步!諸位還不知道吧,就在六日前,他不顧大局,派兵與劉表這個賊子一起,聯合奇襲我豫州與南陽,我受驃騎急令,星夜來此請破虜回援。孰料我昨夜剛到新安,今日破虜就為他所殺了!”…
眾將聞言,無不怒髮衝冠,甚至當場有人拔刀立誓,以刃割膚,誓要將袁紹千刀萬剮。但也有人問,討董之事如何呢?如今董卓大軍就在不遠,我等怎能輕易撤離呢?
陳沖聽著四周的喧鬧聲,一言不發,他只是跪倒在地,看著放置在地上,用麻布包裹的屍體。此時,孫堅的面容沒有了威嚴,也沒有了剛毅,他的瞳孔已經渙散,與他對視,也不會有人再覺得被割了一下,他的遺容非常平和。
撫摸著麻布上,凝集起來烏黑狀的血漬,陳沖覺得這一切彷彿一場夢,心中空落落,腦海裡一片茫然,好久才有一陣絞痛填滿知覺,淚水也不禁湧了出來。這時騎都尉吳景走過來,握著陳沖的手,也留著淚說:“龍首,我知你是重情義的好男子,只是今日之事,我們該怎麼辦?是去是留?”
吳景乃是孫堅的妻弟,孫堅死後,按理當是他做主。如今他來問陳沖的建議,出乎很多人意料,當即就有人說道:“荒唐!都尉難道不知道嗎?陳使君昨夜與將軍不睦,對峙良久方才夜談,而將軍與陳沖夜談之後,自己孤身出營,隨後便遭遇刺殺,誰說破虜就一定是為袁紹所殺?我看他才是兇手!”
那人說了之後,又有夜巡的幾人出來佐證,軍中當即沸騰起來,不少人拔出斫刀,冷眼圍向陳沖,魏延見狀,連忙立在陳沖身後,拔刀正對那些賊子,大喝道:“你們誰敢妄動!”連吳景也不知所措。
這時,孫堅的親衛出來駁斥道:“休要如此!昨夜雖然略有齟齬,但將軍後來與龍首相談甚歡,我看燈影之下,兩人推杯夜話,歡喜無比,便是兄弟之間也難以如此呢!”
這下眾口不一,眾人都望向陳沖,等待著他如何解釋。陳沖默默抱起孫堅屍體,轉身面向眾人,他掃視了一圈眾將,最後將目光投向袁嗣一行人,袁嗣不敢對視,陳沖便收回目光,終於說道:“撤軍罷。”
眾人不料他先說這句,而後方聽他緩緩道:“我之所以來此,是我反對撤軍,靖難功成,眼在咫尺,因而我諫言文臺,望他繼續討董,軍中所有糧草輜重,皆可由幷州接應。文臺難以決斷,說他回來後再給我答覆。但出現今日之事,人死燈滅,葉落歸根,還是讓文臺魂歸故里吧。”
說完,他緩緩向前,眾人為他氣勢所嚇,不禁讓開一條路。陳沖得以到袁嗣面前,對他說道:“文臺妻兒,如今盡在南陽,還望子昌多加照拂了。若有他們遭遇不測,我陳庭堅便是粉身碎骨,也要為其復仇!”他這些話語,都是咬著牙說出的。
眾荊人見陳沖言語如此真切,也不敢再有所質疑,轉而紛紛到袁嗣前,與他詢問起關東的戰事,袁嗣被陳沖言語威脅後,一時不敢多言,只能草草說,等到了撤軍軍議上再細言。…
當日陳沖再不發一言,只有在陳沖放下孫堅遺體時,魏延跟在陳沖身旁,聽他低聲切齒道:“一時疏忽,我竟鑄成大錯!”
一夜無眠。
次日,將士為孫堅造好一副靈柩,用冰塊堆滿棺木,再將屍體置放進去。便在這棺木之前,開始召開撤軍的軍議,軍議由陳沖主持。陳沖也沒有做其他打算,只做了兩件事,一是請他們稍等一日,等函谷關的中路軍前來換防,他們再緩緩撤去,二是直接發信於董卓,希望能夠與董卓議和。
再說相國董卓這邊,他們在澠池祭天之後,正為兩日後的會戰做最後準備。十六日夜裡,忽然收到這則訊息,董卓一度以為是計,他尋問使者緣由,使者便原原本本地告訴董卓,說孫堅被袁紹派人刺殺,他們打算回軍關東,為主帥復仇,不日便將撤軍,望董卓不要追擊。
除此之外,使者還轉述陳沖的要求,希望圍攻大陽的皇甫嵩部後撤三十里,放劉備部返回河東,他可以用被看押在雒陽的萬餘涼人俘虜做交換。
董卓將信將疑,還是不敢貿然答應。他先派斥候去新安打聽情形,次日一早,斥候回報說,新安大營人人帶孝,全軍掛白,四處都在收拾行裝,整理輜重,看模樣確實打算東歸。董卓這才信以為真,心中歡喜間,又重新召開軍議,問幕僚當如何回覆。
聽聞不用大戰,眾人皆是心中一鬆,長史劉艾立刻建議說:“如今關東群賊自相殘殺,不必耗費我軍一兵一卒,便能令賊子大消,相國,這是上蒼保佑啊!只要等他們廝殺正熱,兩敗俱傷,朝廷正好坐收漁利,放這些荊人東歸,何樂而不為呢?”
董卓軍諸將皆是贊成,經過一番大起大落後,有能不戰而勝的機會,無論是誰也不想再流血了。
董卓本來也是做此想法,但這時,賈詡冷眼旁觀良久,他上前說:“相國!絕不可應允!”
此言一出,眾人大為詫異,目光全部集中向賈詡,董卓皺眉問道:“文和,你有何建議?”
賈詡淡淡地說道:“相國,我等之所以遇到如此困境,並非其他緣由,實賴孫堅之武、陳沖之謀,其餘小子,皆不過碌碌之輩,終究無所作為,袁紹之殺孫堅,便正是如此。如今陳沖身處險地,劉備又為我所困,正是我將其擒殺的大好良機。一旦得勝,則相國之威,加凌四海,無人能當,豈能畏一時損傷,便放虎歸山呢?”
賈詡說完,低首等相國的回覆,相國董卓沉思片刻,很快地回覆賈詡道:“文和,非是我畏戰,而是軍心思歸啊。我軍征戰一年,損傷近半,便是強令士卒會戰,卻也難有勝算,難道你未曾聽聞過,智者不危眾以舉事,仁者不違義以要功。”
他又嘆說道:“歸師勿掩,窮寇莫追。”以此作為答覆,最後同意了陳沖的議和請求。
二月十九日,大陽的劉備部同時收到陳沖與董卓的訊息,雖然萬般不願,但他也只能先行北撤,歷經近三月的大戰,誰也未曾想過,戰事會以這樣的形式結束,劉備走出大陽城門時,同隨行的田豫道:“至今日結束後,想要天下一統,卻不知要再等到何時?”
這時,西方皇甫嵩部有一騎跑過來,說是求見劉備,劉備應允後,那騎士將一封信箋交到劉備手中,聲稱是五官中郎將蔡邕的家信,望他轉交給幷州牧陳沖。
劉備一愣,隨即笑著替陳沖收下,他反問那騎士道:“皇甫將軍還好嗎?我聽聞他被董卓起用,還以為是虛傳,如今還留在朝廷,恐怕不是易事罷。”
那騎士默然,隨後說道:“車騎尚好,他託我傳話說,亂世之下,漢室傾頹,身不由己,與劉君各自珍重罷。”
說罷,那騎士當即離去,望著那人的背影,劉備忽而情不能已。他仰天長喝,吶喊聲如龍鳴般驚動軍士,回應著四周士卒投來的目光,他憤聲說道:“可恨!竟功敗垂成。下次我再入關中,當絕不再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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