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堅說出這句話後,面容上肌肉鬆弛,堅毅的神情中瞬間堆疊出幾道皺紋,為他的面孔平添上幾分滄桑,顯然對他而言,做出這個決定並不容易。
但他說完,並不過多解釋,隨即便下達逐客令,字句說道:“今夜已深,我已累了,諸位好好歇息罷,若還有什麼事情,我們明日在軍議上再說罷。”說罷,他招來軍士,令他們帶陳沖袁嗣等人去歇息。
袁嗣看了一眼陳沖,神態緊張,但與在函谷關時不同,他已完成使命,胸中有底氣,故而雖緊張而不慌亂,向陳沖微微鞠躬,便領著僕役隨軍士離去了。
陳沖眼中沒有袁嗣,他直站在原地,宛如一具死木,無論身邊軍士如何勸慰,他仍牢牢地釘在營帳內,用能殺人的眼神看著孫堅。直到身旁的軍士哀求說,若他仍留在房中,自己便會受軍法責罰時,陳沖道了一聲抱歉,隨後走出營帳。
孫堅全程不發一言。
立定在營帳之前,陳沖掏出幷州牧的金印,對陪他的軍士說:“我只能退到此處,還望見諒,若有人以軍法責罰於你,你便以此印交換,讓他們來砍我的人頭罷。”話說到這個地步,軍士哪裡還敢勸?只能任由陳沖站在此處。魏延見狀,也握刀侍立在側,他如今將滿十八,身高八尺有餘,身量魁梧遒勁,一看便是能擒虎的猛士,孫堅的親衛也不敢大意,如柵欄般與兩人對立著。
此刻夜風襲來,頗有幾分融融的春意,但仍然寒冷。月光仍在天穹上俯照,淡淡的光華透過營前熊熊的紅光,將營前眾人染成雪人,巡夜的荊人們從主將營前經過三次,見了這場景,都不禁竊竊私語,猜想是發生了何種事端。
不知過了多久,月光隱去了,營前的炬火也便得黯淡,守門的親衛都有幾分乏累,上前勸陳沖說:“龍首何必如此?先去歇息片刻,再到軍議上議事,也是一樣的。”陳沖看了他們一眼,沒有回話,仍佇立原地直視營帳。
這時候,一人身著輕裝地從營帳中走出來,他看了眼親衛,親衛們忙侍立兩側,讓他得以直視陳沖,陳沖的眼神亮如星辰,孫堅竟一時彷徨,他往日聲如洪鐘,此刻卻破天荒地輕聲說道:“庭堅,你莫要使我為難。”
陳沖仍看著他,孫堅終於低頭讓步,道:“好吧,我們談談罷。”於是他令親衛們到五十步外去站崗,陳沖把青釭劍交給魏延,讓他也去歇息片刻,兩人便重新入帳。孫堅點亮帳中的燈火,兩人的身影拉長到帳布上,恰似兩人心中難言的心緒。
孫堅再對陳沖說的第一句話,不是談軍務,也不是談大義,卻說:“庭堅,你知道我今年幾歲了?”這話一開口,歲月的氣息便撲面而來,陳沖恍然記起,這段日子,他還未找孫堅談過心,兩人上次這般對話,已經是十年前了。…
不等陳沖回答,孫堅接著說道:“我今年已經三十有七了,你多大?”
“將至而立。”陳沖答道。
“是了,我大你近八歲。”孫堅先笑了起來,笑完,他低頭看自己的粗壯手指,嘆息說:“我出身不比你幸運,你是潁川陳家子,太丘公名揚四海,我不過是縣吏小兒。當年你在吳郡與我結識時,你十七歲,我二十四歲,那時你已名揚四海,被稱之為熹平龍首,而我不過是下邳縣丞。”
他看著陳沖,陳沖插不上話,聽得他繼續說:“當時雖多受你提攜,幫我做了下邳令,但我當時自以為才絕江海,因殺降一事與你起了齟齬,你與我斷交而去,我還以為沒有大事,現在想來,那時我多天真啊!只因新任的刺史以我喜好自作主張,又出身微寒,就對我十分不喜,從此,我的官運也就到頭了。那時我十分懊惱,眼看著自己一日日老去了,以為這輩子都功業無成,又放不下面子找你,轉眼就蹉跎了四載。直到黃巾鼎沸,又幸有朱將軍提攜,我才重新有了機會。”
說到這裡,他又是一笑,最後總結道:“可我每天如此捨生忘死,身上的傷疤有三十來處,如今又攀上了袁家的大樹,官位卻還是及不上你,庭堅,我真是嫉妒你啊!”
陳沖聽著他悠揚的嘆息,也是第一次聽他做如此推心置腹的交談,不由得也有幾分情動,他說:“是啊,文臺,所以我非常敬佩你,你天性剛猛,百無禁忌,勇往直前,是有大智慧的男子,如今你名動宇內,也不會再有人小覷於你。”
“只是視人命如草芥。”孫堅接道,見陳沖有幾分尷尬,他斟了一杯酒,搖晃著酒杯笑道:“你沒必要難為情,你當時說得對,確實如此,想必我出荊時連殺王睿、張諮,天下非議我的人也不會少罷。”
看著他那張堅毅果敢的臉,以及覆蓋臉頰和下巴的粗硬黑色連鬢鬍鬚,陳沖彷彿回到了十一年前,腦海中不禁浮現起當年他在下邳帶自己遊獵的場景。那時孫堅眼神不可一世,滿是堅定的孤高,脊背又直又硬,好像華山的奇石,如今他卻露出這種傷情之態,想必這些年過得十分辛苦。
陳沖一走神,就沒注意到孫堅接下來說了什麼,突然又聽到他說“你知曉我為何打算退兵嗎?”,這才一下子回過神。他沉吟片刻,說道:“應當是袁本初起兵攻打袁公路,袁公路無人可用,只能令你回兵救援。”
孰料孫堅卻搖首否認,他說道:“你猜的沒錯,但那是袁驃騎的軍令,並非我的,你應當知我性情,我在軍事上一向自作主張。”說罷,他回頭從案上摸出一張弘農地圖,陳沖湊上去,見上面圈圈點點,寫滿了孫堅行軍佈陣的考量,世人只道孫堅作戰勇猛無匹,方才所向無敵,卻未想過,這皆是在他對戰事上耗盡心血的結果。…
孫堅摩挲著地圖的織面,自言道:“我雖三十有七,但這正是男兒建功立業的年紀,如能討平董卓,想必我定能封萬戶位臣極,我之武名也能流傳後世,我怎會因袁術一紙調令,便放棄這個機會呢?”
陳沖對此也頗為奇怪,他實在想不出袁術以何為由,才能令孫堅如此果決地下令撤軍,他勉強問道:“莫非是他以斷糧為威脅?若是如此,我可讓幷州調糧來,再維持兩月總問題不大。”
孫堅見他神情誠懇,拍著他肩頭笑道:“這我哪能不知呢?你一向是顧全大局的。”他站起身,用背影面對陳沖,良久才說道:“我的妻兒,伯符、仲謀他們,都為驃騎接到魯陽了。”
陳沖嚯得起身,不可置信地看著孫堅,孫堅面對他的,只有微微顫抖的背影。他強作歡顏,對著帳篷乾笑道:“庭堅,我聽聞你娶妻,已有五年了罷,怎麼至今還沒有子嗣?我在你這年紀,伯符可都能騎馬了。”
陳沖沉默良久,他生平第一次感覺到,自己說什麼都變得無力,他只能啞著嗓子問道:“伯符,伯符最近可還好?我上次見他,他還是個玩木劍的小子。”
“現在已經能弄八尺槍了。”提起長子,孫堅這才笑得更由衷,他轉過身,補充道:“他經常提起你,總問我,你什麼時候再來看他。”他微微一頓,又摸著鬍鬚說道:“我跟他說,等我名列九卿,你就會來的。”
陳沖也不禁笑了,他說:“這不是讓伯符以為我市儈嗎?”他便不談這些,又開始和孫堅講最近自己的苦惱,談他對未來的暢想,兩人這樣談天論地,渾不覺時光流逝,轉眼間,一束紅光照到帳簾上,原來已是破曉時分。
兩人都知道,到了話題結束的時候了,孫堅最終問他:“庭堅,你還打算阻止我退兵嗎?”
陳沖面色複雜,他鬥爭了良久,最終對孫堅深深鞠躬,懇求道:“文臺,我知道你的苦衷,可即使如此,我還是希望你能留下。如果今日你走了,這一年來,多少烈士的鮮血白流了,多少英魂的壯志枉費,我沒有辦法,也唯有懇請你留下。”
孫堅沉默不語。
陳沖抬起首,一字一句地對他說道:“文臺,你若問我,能否一定確保嫂夫人與伯符他們安危,我不敢應承你。但我願用盡我一切方法,令袁公路不敢妄為,即便是耗費我這一身性命,我也在所不惜。”他將拿起一根箭矢,用力折斷,隨後字字如鐵:“蒼天厚土實所鑑之,若我違背此言,有如此矢!”
他將斷矢放在面前,不抱希望地看著孫堅。孫堅眉頭掙扎,彷彿識海里捲起旋渦,過了片刻,他神色放鬆下來,對陳沖說道:“你說動我了,庭堅。”他撫摸著刀鞘,走過陳沖身側,在帳門停下,隨後說:“只是我還要想想,我出去一人走走,回來時,我給你答覆。”…
他一人騎上自己的夜毛駒,迎著春風往東行去,夜毛駒的腳力驚人,但孫堅行得卻很慢,他先離開了大營,再往新安城南處走,過了兩裡,他便到了谷水。谷水北岸是柳林依依,南岸是桃林幽深。在這春日中,桃枝與柳枝都抽出了新芽,空氣中有其嫩綠的芬芳,孫堅喜愛這裡的清淨。
他看著灼灼桃花團團錦簇,又看見黃鸝在枝叢中竄動,心中的壓抑情緒緩解了許多。孫堅環顧四周,眼見無人跟隨,這才下馬,從懷中掏出一個荷包。他輕柔地解開荷包,原來荷包中裝有一塊方正印璽。
這印璽不過手掌大小,色綠如藍,溫潤而澤,只是一角有缺,以黃金補之。其正面刻有“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字,環刻雙龍戲珠圖案,上接龍魚鳳鳥鈕。以樣式而言,正是雒陽政變後不知所蹤的漢傳國璽!
孫堅於雒陽間整理宮室,偶見一井口有五采氣,方才從井中獲得此璽,他對此重視至極,便是連身邊親友也未曾告知。
此時,孫堅將傳國璽對向蒼穹,默默打量傳國璽的模樣,他心中猶豫,暗自想道:傳國璽乃是天命象徵,自己在雒陽整理宮室,偶得此璽,是指由我來複興漢室嗎?若是漢室能夠復興,我怎會遭遇如此難題呢?
他想起妻兒,想起陳沖的話語,又想起自己年輕時的雄心壯志,他得不出答案。
於是孫堅對傳國璽默默道:“若是當由我復興漢室,繼續討董大業,則望天神顯靈,便藉此璽為我示意罷。”
說罷,孫堅將其置於水中,玉璽本無變化,孰料雲朵漂泊間,朝陽從中射出一束金光,正穿過層層枝幹,照射在印璽上,玉質折射下,周遭的湖水漸漸泛出七彩的波瀾,以致引來數十條紅鯉魚,它們匯聚在青綠的淺水,如硃砂般來回遊弋,場景如夢如幻。
孫堅得了答案,心境也平和下來。他站起身,將傳國璽收回胸中,正要轉身上馬時,他聽聞夜毛駒一陣不安的嘶鳴。
嘚嘚的馬蹄聲響起,一人一馬自柳林中走出,那人臉戴黑巾,一身戎服,看不清樣貌。但孫堅唯獨能看清他手中上弦的強弩。
這人對孫堅嘆息道:“可惜。”
說罷,他扣動弩機,弩箭唰地穿破孫堅胸膛,直射入身後的谷水河畔。
鮮血將深衣很快浸透,孫堅也來不及反抗,嚯得倒在地上,仰面看向蒼穹。雲朵真多啊,他遺憾地想到,可惜卻沒有富春濡濡的溼氣。他最後毫無意義地在泥土中拍打兩下,很快便失去了意識。他死了。
那黑衣人解開孫堅的袍服,取出傳國璽,喜悅地笑了兩聲,立刻上馬離去。
夜毛駒悲傷的嘶鳴著,它圍繞著孫堅來回踱步,用馬首輕拱主人流血的胸膛,徘徊兩刻鐘後,它選擇跑回大營。
很快,破虜將軍遇刺的訊息傳遍整個新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