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汲縣時,大河凌汛湍急依舊,關羽只能在河北等待三日,方才在正月二十七日渡河。甫一渡河,便遇見漫野的旗幟,料峭春風中紅的黑的白的綠的飄揚在一起,旗下亦是數不盡的兵戈與甲士,關羽率部南下三十里抵達酸棗,仍未看見營寨的盡頭。
一旁的孟建感嘆說:“戎馬如雲,騎甲耀目,軍容之盛,世所未見。”石韜也贊成說:“便是匈奴傾國作亂,也遠不能及此。”
關羽心中亦是認同,他一路打量軍陣,雖說仍有相當軍士身披布甲,但較河內之軍而言,卻當得起一句眾豪軍壯。剛開始時,他每過數營,便能見行伍演練軍陣,以他看來,也算是熟稔,只是又路過幾營時,他見得好些未曾見過的戰法,令他頗為心癢:
如一騎士竟可如山松般斜掛馬身,於駕馬飛馳時來回翻滾,好似與坐騎渾然一體;又如一武士手持鉤劍,他軀幹如蛇形般來回扭動,劍勢難以琢磨,遠望好似殘月橫照;還有數十武士在拆裝弩機,他們操作嫻熟,能於十息時間連發三矢,箭矢穿百步之縞而入木。
只是行到最後,關羽心想,此處軍容旺盛,河內卻那般不堪,可見諸侯進退不齊,用心非一,雖然不乏豪傑勇士,可若主帥不能協調各方,賞罰信法,雖有四十萬大軍,又何如於百萬黃巾?不過旋起旋滅,復效中平初年故事罷了。
諸侯聯軍的主營設立在酸棗城東五里處,關羽令部下停在酸棗城南,自己則與徐庶一同前去求見袁紹。
在主營前守門的乃是軍司馬張郃,他遠遠地看見關羽身軀如峰,行步如虎,睥睨如鷹,不禁起身問屬下道:“這是哪部的奇男子?”等到關羽上前與他通報身份,他才恍然笑道:“原是力破萬軍的關老虎。”黃巾起義時,張郃也參與征討,因作戰機敏,善於巧變而受王芬重用,被提拔為軍司馬,因此也聽說過關羽的名號。
得聞張郃也曾在河北同袍作戰,關羽也稍為親近,他兩人一邊回顧中平戰事,一邊往主帳而去,聯軍的主帳以絳布搭建,高達兩丈,方圓六丈,遠較一般行營寬大,帳前豎著數十杆大旗,都寫著與會諸侯的官職,而旗林下立有一座祭臺,上面立有兩行七座牌位,分別是漢太祖高皇帝劉邦、漢世祖光武皇帝劉秀、太宗文皇帝劉恆、漢世宗武皇帝劉徹、漢中宗宣皇帝劉詢、漢顯宗明皇帝劉莊、漢肅宗章皇帝劉炟。
牌位一左一右置有黃土與稻穀,牌位下以六牲獻祭。關羽對祭壇頗為矚目,張郃便介紹說:“十日前聯軍諸侯在此盟誓討董,共赴國難,當日臧子源言辭壯烈,萬人同呼,立言生死,實是千年難得的景象,想必漢室列祖列宗有靈,也會庇佑我等罷!”關羽緘言良久,對其行三拜之禮後,感嘆說道:“但願如此!”
張郃先進帳通報,等他再出來時,對關羽笑說:“剛好諸位使君都在,劉陳二君若有什麼交代,此時都可以跟說,我主君韓冀州一直對兩位非常敬仰。”關羽這才隨他進入帳內。進帳便是一陣撲鼻的濃暖薰香,讓關羽喉頭髮揚,兩眼發熱,險些留下眼淚來,他捂了好一會眼鼻,才看清帳中的佈置:地上鋪有羊毛織就的長毯,帳門兩側與正面都置有高臺,高臺上再置有爐火薰香,其間站著四十來人,他們大多做文士打扮,一身素色儒袍襲地,頭裹縑巾顯示風度,腳踏木屐自展瀟灑,只有六人身穿甲冑,每人都額纏白巾,以示對弘農王駕崩的哀悼。
在正中的那人身穿漆金明光鎧,腰掛長四尺的單手劍,手持一根竹仗,正坐在馬紮上筆直地注視自己,面容雖白,眼神中卻有一股高門獨有的居高臨下,關羽一看便知道,這就是聯軍盟主袁紹了。
袁紹看了關羽一陣子,問他說:“關校尉從晉陽遠道而來,想必是非常辛苦了,只是我聽聞陳庭堅與劉玄德治並,頗受成效,麾下兵眾不下十萬。陳庭堅海內名士,身負九州之望,而先帝在時,又以劉玄德為倚重,如今國家蒙難,卻會盟失期,只有區區六千之眾,恐不適合罷?”
在陳沖還擔任博士祭酒時,他與袁紹不睦便是眾所周知的事情,陳沖雖說知名,但除去學子與老友外,很少主動與人結交,故而在座諸侯多傾向袁紹,轉首看關羽的笑話。關羽對此早有準備,他抱拳說:“九月時,國家任陳使君以州牧之任,又敕令中郎將收復雁門故土,受天子之令,復國家故疆,身為臣子,該以什麼理由辭退呢?只能率全並六萬志士,與鮮卑苦戰三月,年前方得退兵,現下能派六千精騎會盟,已是窮盡民力,再派不出一兵一卒了。”
冀州牧韓馥聽罷,便說:“我率眾南下時,是聽說過陳幷州北上的訊息,卻不知戰事如何?劉陳二君做何安排?”
關羽便照實說:“平城一戰,我軍斬首九千餘級,俘虜三萬餘眾,盡復雁門,又降服雲中、五原兩郡約十六部鮮卑。只是此戰艱苦,我軍也損失慘重,陳使君此時仍在幷州善後,而中郎將則在安撫西河匈奴,若要恢復元氣,非要四五月不可。”
說罷,座上諸侯面面相覷,顯然都未曾料想,一年之間,並人竟能連戰連勝,再復雁門,一時間竟不知如何言語。袁紹知道自己落了下風,便不再糾結這個話題,又就兩人未參與會盟一事,對關羽詰難說道:“即便如此,也當知事分緩急,君父遭蒙塵之難,如今身死賊手,身為臣子,便遇萬刃加身之難,也當慨然趨之,如何能作壁上觀呢?”
關羽挑眉答說:“袁車騎此言何其謬也?儒曰修身齊家治國而平天下,又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袁車騎飽讀《詩》《書》,想必當是明白的,趙國廉頗藺相如的美談,袁車騎想必也是知曉的。我常聽聞說袁車騎是安國的大材,可如今一見,卻如此刁難關羽,想必是因與我兄長常有間隙的緣故。
關某身雖校尉,但僥倖與劉陳二君結為兄弟。我出發前,我兄長陳沖叮囑我說,他在朝中與袁車騎素來不和,但在此國家危難之際,不能因私廢公,故而州郡雖屢有怨言,我仍率六千騎士來此,還望與袁車騎冰釋前嫌,奮力殺敵,待休整完畢,他再與中郎將舉大軍南下。袁車騎如此言語,不知到底是以討董為大?還是以排異為大?”
這番話關羽說得不徐不急,但言語姿態都在挑釁袁紹,偏偏袁紹卻不能惡言相向,否則便做實了關羽說他攜有私憤的言論。諸侯們本都小覷關羽,以為是陳沖派來敷衍袁紹的小卒罷了,此時見他面對高門諸侯,氣概恢弘,又自稱是陳劉的結拜兄弟,都將他牢牢記住。
奮武將軍曹操與騎都尉臧洪與陳沖素來友好,此時便出來打圓場,對關羽說:“袁車騎不過是心忿君父之難,言辭激烈而已,哪裡有這種事呢?”袁紹便也趁機道歉說:“袁某一時不慎,還望關君莫要介懷。”關羽還禮,這事便算是揭過了。
因為這件事,關羽被諸侯另眼相待,得以參與聯軍軍議,也因此結識聯軍諸多幕僚。聯軍謀主為奮武將軍曹操,他對關羽非常欣賞,常約他到營中飲酒,又與他討論天下形勢,述說自己對討董的構想:
如今董卓兵精而寡,聯軍雜而眾,野戰並無十成勝算,因此他準備以聯軍三面進軍,徐徐圖之,分三步威嚇董卓。
首先王匡使河內之眾南臨孟津,令董卓與王匡隔河對峙,牽制其大眾;再令酸棗諸將佔成皋,據敖倉,塞轘轅、太谷二關,全制其險,使董卓進退兩難;到那時,最後使後將軍袁術率南陽之軍奪下丹、析二縣,效高祖入武關故事,威震三輔。如今陳沖又加入聯軍,只要他從河東出兵,三輔再起兵響應,董卓腹背受敵,便是有項羽之能,也只能復效垓下之敗了。
以紙上談兵論,曹操的佈置不可謂不是大手筆,諸侯因此都深敬曹操謀略,關羽揣摩勝負,總也覺得有七成以上。曹操此時又勸說關羽,南方袁術尚在募兵,短日內不能參戰,不如留在酸棗,隨大軍主力一同東進。
畢竟聯軍軍士雖多,但缺少騎士,而董卓多有騎士。曹操還記得鉅鹿戰事,涼人在黃巾中來回縱橫的景象,幾萬人的大軍,千騎一蕩之下便沒了蹤影,彷彿割草一般。曹操因此極好騎兵,自己手下不過五千人的軍隊,他竟耗費重金建了四百人的甲騎部隊,取名叫做“虎豹騎”,而關羽這六千騎士,他正打算委以重任。
關羽聽得心動,決定漢室興廢的大戰裡,他亦想建立不朽的功勳,便對曹操欣然說道:“敢不從命!”
二月初九,袁紹在酸棗發令,著令奮武將軍曹操領兵東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