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四月與鮮卑決戰獲勝後,漢軍奪回雁門郡南,重鑄防線。而鮮卑魁頭在大敗之下,也畏懼漢軍收復失地,只能收縮兵力於平城劇陽一帶,做出防守休戰的姿態,雙方因此進入休戰。但此戰的影響仍是深遠,魁頭經歷此敗,在與蹇曼的爭權中落入下風,短時間內再難南下,而對幷州漢軍而言,可謂暫時解決了困擾朝廷近十載的邊患,幷州上下不分漢人胡人,俱是一片歡欣鼓舞。
可先帝駕崩的訊息傳來後,陳沖心中倍感沉重。無論先帝平日行事如何荒悖,但他到底能維持朝局平衡,他身死以後留下這幼兒寡母,孰能肩扛社稷?念起蹇碩話語,陳沖縱使身處千里之外,也不能不為之輾轉反側,朝夕搓嘆。
但嗟嘆無用,大戰之後,他仍需善後。首當其衝的便是俘虜問題。
沙陵之戰,漢軍殺傷萬人,俘虜近兩萬,其中還有不少鮮卑部族頭領。不少匈奴王侯建議說,應將俘虜盡數斬首,以頭顱築成京觀,彰顯大漢威靈。但陳沖與劉備商量說,如今朝廷混亂,我們偏居一隅沒有援軍,若要收復國家失土,便不能與鮮卑結成死仇,還是要恩威並施,分而化之。
劉備深為贊同,親自與生俘的鮮卑頭領宣告說:“在百歲之前,朝廷本與鮮卑同受北匈奴襲擾,因此世代相交好,前有偏何歸附朝廷,朝廷心思回報,便封賞滿頭、於仇賁等大人以王侯,兩國的友誼因此深厚久遠。可如今兩國為何成為仇讎?不過是檀石槐、魁頭等人的過錯罷了,先帝曾託付我安撫鮮卑的職責。我時刻牢記在心,交戰過後,我將你們俘獲在此,很多人都勸我殺之以洩民憤,但我希望兩國安好,因此特將你們放還回家,希望你們在此立誓,永不與大漢為敵,如若我等疆場再見,我不會再手下留情。”
拓跋鄰等人俱皆不敢置信。鮮卑諸部間若是俘虜敵人,幸則為奴,衰則身死,這本是常事,何況兩國交戰連年,劉備在年前更是慘敗於桑乾,復仇更是理所應當。但劉備此時放人歸鄉,他們俱難以理解,還以為有何條件,直至劉備翻出兩塊帛布,令諸首領在上按下手印時,他們才相信劉備並無虛言。
得獲生路後,鮮卑貴人們無不如釋重負,向劉備謝禮致敬。又有拓跋鄰祈求劉備說,如今他年老體邁,希望能借他一匹駑馬助他還鄉。劉備剛在美稷打了王庭的大戶,又在沙陵之戰中多有繳獲,現下財大氣粗,當即便牽來幾匹良馬給鮮卑貴人們,讓他們先行還鄉。手中的俘虜也於一月之間分批次釋放,鮮卑人們空手徒步走出馬邑,一路沿著夏屋山返回劇陽,他們回到族中後,都忍不住感嘆說:去時乘馬持刀,自以為縱橫天下,回來時兩手空空,心中空懷餘悸,劉使君真是能誅心的豪傑啊!
將鮮卑俘虜事宜處理完後,匈奴的事宜更令人頭疼。
於夫羅為劉備所獲後,陳沖派人連夜將其送回晉陽,看守於郡守府內。可於夫羅殊為不甘,日日念著著逃離囚籠,一週之內便與守衛衝突十餘次,逼得簡雍直接將門窗全封死了,只有蒼頭在門洞裡每日送還飲食。劉笳也數次前來看望兄長,兄妹相會之際,看門的郡兵總能聽見於夫羅的咒罵,劉夫人離去時,眼眸也總是泛著淚光。
陳沖劉備對此都沒有辦法,於情於理,於夫羅活著落在他們手中,便絕不能身死。陳沖分析說:“如今我軍帥諸部匈奴大勝鮮卑,已立有威望,但欒提一族統領匈奴數百載,觀念不會因一人的過錯就輕易消失。若取而代之,恐激起諸部反感,若另立單于,又難以掌控,不如留下單于,正可昭顯玄德你的仁德,也令諸部王侯傾心。”因此兩人也只能裝作視而不見,將其繼續軟禁。
當前更要緊的乃是與匈奴諸部的會盟,五月十八日,劉備率護衛兩百人自馬邑出發,二十日如約抵達美稷。王庭內匈奴六十八部族王侯對此次會盟極為重視,也都早早齊聚一堂。兩年時間接連經過兩次大亂,如今諸部的領袖多是新人,劉備進入王帳內,環顧左右,只覺朝氣勃發,英氣折衝。大且渠不禁感慨說:往日常覺來日方才,可今日見到國中青年成群,才忽覺時日無多了。
劉備在會上穿一身儒生素服,手持朝廷節杖,頭戴白巾以示哀悼先帝。陳沖也是同樣服侍,坐在一旁打量匈奴王侯神態。劉備先說不欲廢黜於夫羅時,人群中一片騷動,王侯臉上盡顯失望神色;等劉備又說暫代單于行政時,王侯神色稍松;待劉備號召諸王常駐美稷時,王侯神色警惕。最後劉備說免賦二載時,王侯又面帶喜色。
這時陳沖才上前與諸王侯約定章法:
一,諸部之間若有齟齬,當召開王侯大會,由護匈奴中郎將裁判是非。
二、諸部以今為疆界,不可侵擾,此前恩仇盡皆不論,護匈奴中郎將可以軍功授土。
三、若族中有殺人者,當上報護匈奴中郎將,以死抵罪。
四、諸部各出三百壯丁,於美稷成立新軍,護匈奴中郎將發放錢糧甲冑。
五、免賦結束後,以十五稅一收賦。
諸王侯未曾想章法如此簡單,都說樂於接受,只是對常駐美稷一事仍持有疑慮。陳沖對此早有備案,便不再強求王侯待在美稷,只再新增一條約定說,王庭每三月進行一次王侯大會,如此便無人反對了。
隨後他請來兩名石匠,在美稷城前立起一塊一丈高的大石,將這些章法銘刻在石面,又在下方用紅泥寫上參會王侯的姓名。大石落成時,劉備帶領諸王到大石之前,一同立誓說:“若是有朝一日,有人違背盟約,便群起而攻之,不死不休。”
會盟結束,劉備便派士兵守衛在石邊,為人們宣講此事。往來的匈奴百姓大為驚異,都說這是匈奴從未有過的好事。守衛則解釋說,這是效仿高祖入關時,與秦人約法三章。匈奴人聽聞更是感慨,議論說:大漢有此開國太祖,無怪能混一宇內呢!
大會結束後,劉備就留在美稷重建新軍,而陳沖則回到太原勸學勸農。接連兩年的大戰過後,不禁劉備在王庭大發一筆,換上了白波的欠債,幷州的百姓終於過上了較為平安的一年。雖說接連的大雨導致兗、豫二州泛黃歉收,但對並們州而言,恰可算得上風調雨順,百姓們的生活繁忙又平淡,但這種時日恰恰是珍稀與不可求的。
而陳沖在忙碌之餘,一直派斥候調查河東河內,他時刻惦記著丁原、董卓二人的動向。到五月底,兩軍皆收到何進命令,星夜向雒陽開拔,陳沖明知大禍將起,但沒有調令,他也無計可施,糾結再三,陳沖決心修書一封說明利害,派遣徐庶前去說服城門校尉朱儁,希冀以朱儁的軍中名望來改變亂局,但朱儁果然拒絕,他得知訊息後一夜無眠。
時間來到九月,今年的幷州果然歲豐年稔,陳沖帶領倉曹椽奔波於太原郡中行縣,到處都可見鋪曬在屋臺前的稻穀,成熟的芳香帶了點點酒氣,這是因為今年郡中免稅,農人們將多餘的谷糧大多賣了,剩下的釀成米酒,酒糟的味道哪裡都是,讓眾人熏熏然如置夢中。
雖說給百姓免稅,但郡府為長遠打算,仍要囤積米糧,陳沖這一行便是在諸縣中採購糧草,賣粟的農人聽聞是陳沖買糧,大都感動說:今年能重耕農畝,大抵是龍首的功勞,哪裡還敢要錢呢?竟要免費送糧於陳沖,陳沖勸他們說:“不會年年都如此,還是多少留一點過荒年罷!”兩相勸讓下,陳沖最後折六成價,竟在郡中買得一百七十萬石粟米,足可供美稷新軍一年之用。
待陳沖回到晉陽時,時值九月初九,恰好又是重陽時節。陳沖在城野處看到不少百姓趁著閒時,帶領家眷上山踏遠野餐,心中也不禁想起家人,他又是擔憂又是思念,擔憂的是如今雒陽大亂,不知他們是否已如自己所言避禍,思念則是自然之情,好似山間的溪流,林間的落葉,沒有這些,便好似假畫一般了。
他先到倉曹交代完事宜,而後再快馬加鞭回到郡府,他準備先歇息一番,醒來再去複核數目。孰料一進府門,他神情一愣,一抹窈窕的倩影安坐在一輛牛車上,一雙如水的眼波躲在帷幕後注視著他。陳沖思念的情感頓時褪去,湧上心頭的是另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情感,他走至車前,摸住妻子的手,笑問說:“怎麼不到屋中去坐?雲長他們不在嗎?”
蔡琰握住陳沖的手,一眼便瞅見他的斷指,不禁落下淚來,摩挲著他斷指處,哀聲埋怨他說:“離家兩年,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陳群直條條地站在一旁,對蔡琰笑說:“族兄現在尚還健在,嫂子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呢?何況只要有嫂子在,族兄也就自愛了。”
陳沖被擠兌得說不出話,但他也確實不知說何是好,只能拉著蔡琰的細手慢步下車,又輕聲說:“還是先到府中去吧。”
他正要與家人回屋,卻又見前方一陣喧嚷,原來是一行人從府內走來,領頭的使者是一青年,做侍中打扮,陳沖覺得眼熟,打量半日恍然道:“這不是堅壽嗎?”
此人是皇甫嵩的獨子皇甫堅壽,他先對蔡琰行禮,隨後對陳沖靦腆笑說:“是我來的不是時候。”他說完從隨從手中取出詔書,改換神情,對陳沖肅然說:“但我仍要恭喜龍首,此次朝廷對龍首委以州牧重任,龍首莫要讓天下失望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