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沈明語回過神,蕭成鈞已極快地挪開了視線。
眾人有意無意朝他望去,目光多有閃躲。
蕭成鈞恍若未覺,行至中央止了步,規矩行禮。
少年眉眼青澀未褪,不及日後瘦削,少了幾分沉澱歷練後的迫人氣場。
老夫人淡淡道:“起來罷。”
蕭成鈞入座時,席間的兄弟姐妹們似乎默契地挨近,都想離他遠些。
老國公去世後,旁支庶子早已遷回祖籍,如今住在公府的只有三房。
大房薛氏生了兩個女兒,長姐蕭明蓉,三姐蕭明萱,都是自小嬌養著。庶出的四郎蕭明齊、五郎蕭明景,乃是一對雙生子,很得蕭大爺和老夫人喜愛。
二房除去沈明語,尚有二姐蕭明雅,七郎蕭明澤,皆是妾室所出。
唯獨三房,只得蕭成鈞一人。
不比方才熱鬧,眾人用膳極其安靜,一時只聞碗筷碰撞的細微動靜。
長姐蕭明蓉坐在老夫人身側,用餐很是規矩,三姐蕭明萱和四郎蕭明齊都是安靜的性子,悶頭吃飯。二姐蕭明雅照顧著弟弟澤哥兒,時不時給他夾菜。
沈明語小心去看蕭成鈞,卻發覺他始終悶頭吃飯,舉止很是斯文,並不見特別喜好,只對自己身前的菜餚多夾了兩筷子。
大抵也只是因為近罷了。
忽然,屋外傳來“哐啷”一聲,驚得沈明語眼皮微跳。
夜色中,突兀響起尖銳的女音,“三郎!我要找三郎!別攔我!”
又是“砰”的幾聲,約莫砸碎了花盆,接著是沉悶的鈍響,聽著誰摔在了地上。
眾人面面相覷,神色凝重。
老夫人頓了頓,朝身側的嬤嬤吩咐:“叫人制住她,再灌一碗安神湯,送回去。”
沈明語尚在詫異門外是誰,嬤嬤已掀簾出去了。
不多時,外面便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喊,爭執聲此起彼伏,種種嘈雜又很快低了下去,直至消散。
眾人這才重新拿起碗筷,彷彿剛才無事發生。
一直端坐著低頭的蕭成鈞突然輕輕擱下了碗。
“祖母,我先告退了。”他聲音平靜無瀾,一如他的眼眸。
老夫人微眯了眯眸子,“今日借你六弟的光,不必再去祠堂了。”
蕭成鈞站起身,目光這才落到沈明語身上,薄唇輕抿時,更顯眼底清冷。
沈明語不禁心虛,若無其事地抬起頭,衝他微微一笑。
蕭成鈞已經轉身,徑自推開了門。
早春凜寒,冷風撲襲進來,刮在臉上微疼。
那抹身形雖單薄,猶自挺拔筆直,緩步走入夜幕之下。
卻在此時,一道人影從旁衝了出來,直直撲向了蕭成鈞。
他毫無防備地摔倒石階下,蒼白薄唇抿成一線,撐著緊繃的小臂想要站直,卻又被身前的人狠狠一按,雙膝跪進了泥地裡。
眾人愣了一瞬,驚慌聲四起。
“蘭姨娘又發瘋打人了,別叫她闖進來!”
“還不快把她制住!咬傷人如何是好!”
“反正打的是她兒子,過會兒就好了。”
……
沈明語循聲望去,呆住了。
蘭姨娘,是蕭成鈞的母親。
滿地泥濘裡,少年垂著眼,脊背依舊挺直,落滿水珠的長睫輕抖,遮住眼底一片陰晦,一動不動任憑任親孃毆打。
沈明語瞳仁微顫,整個人徹底僵硬。
那位將來權傾朝野的首輔,正在顫顫發抖,雨水自他下頜淌下,散亂烏髮垂落額前,顯得面頰愈白,與濃黑的夜格格不入。
宛若深陷泥潭的小獸,無助且虛弱。
蘭姨娘不知從哪摸到塊瓷片,高高揚起,朝蕭成鈞劈頭而劃。
沈明語耳畔似有驚雷炸開,轟鳴一聲。
顧不得深思,她一聲高喝:“來人!快把三哥拉開!”
清脆的嗓音滌盪長夜,宛若晨曦穿透死寂的黑暗。
瓢潑大雨中,清瘦少年額角滑落一道血痕,他抬起沉沉黑眸,眼底掠過一絲困惑,又極快歸於空洞。
雨勢漸小,細密雨絲斜斜織就成網,罩得人透不過氣。
春暉堂已是雞飛狗跳,亂作一團。
沈明語冒雨衝上前,與兩個小廝扯開蕭成鈞,早有幾個僕婦衝過來,用力拽走了蘭姨娘。
隔壁的嬤嬤們聽到動靜,也趕忙過來,拿綢布捆住了蘭姨娘的手腳,一併摁住了她。
聽得訊息,後院的女眷們已急匆匆趕到,見滿院狼藉,亦是面色古怪。
老夫人搭著嬤嬤的小臂走出屋來,看了看不再掙扎的蘭姨娘,嘴角顫了顫,淡淡嘆道:“還不送她回院裡去?”
下人們忙應聲,半拖半拽地將蘭姨娘架走了。
那廂,蕭大爺讓人帶蕭成鈞去上藥,轉過身,看沈明語仍愣在廊下,蹙眉問:“六郎,你沒見過這陣仗,嚇著不曾?”
沈明語慢慢搖頭,抿了抿唇,“大伯,三哥的傷要不要緊?”
蕭大爺默了片刻,欲言又止,最後嘆了口氣,“外頭冷,你先進屋吧。”
沈明語轉過身,視線落在長廊盡頭,愣愣看著另一側蕭成鈞遠去的背影。
她不由得恍惚。
夢中,最後一次見蕭成鈞時,他的背影也是如此,孤傲挺直,沉重墨狐大氅壓肩,唯有寶藍髮帶隨風高揚。
依稀記得是數九寒天,長亭覆雪,群山蜿蜒,向遠而去,舉目四望,盡是白茫茫一片。
蕭成鈞站在石階上,挺拔端正,通身凜冽的氣派,竟將漫天飛雪冷意都壓了下去。
“你有話要說?”沉默許久,他眉眼微垂,低喚了聲。
沈明語沒動,侍衛上前將她拖至他三步開外,雪地蹭出兩道髒汙痕跡。
鐐銬在腳,沈明語勉強抬起頭,沙啞問:“靖南王府的罪證,是你呈上去的?”
他沒有回答。
沈明語又笑了笑,“為何不殺我?”
良久,蕭成鈞才淡淡道:“你欺君罔上,且勾結逆黨,罪大惡極,但聖上賢德,念在沈家汗馬功勞,才留你悔改。”
嗓音如人,宛若連綿雪山下經年被冰泉沖刷卻不改內裡堅硬的玉石,看似溫潤通透,實則冷峻漠然。
天地間雪越落越大,寒氣凜冽,冷風如刃,雪滲進肩胛傷處,痛得她麻木。
沈明語沒有再問,被侍衛架著離去。
將踏上離京的囚車時,她突然回頭,聲音嘶啞著說:“蘭姨的死,我一直很愧疚。”
蕭成鈞始終杵在長亭下,面無表情,一動不動。
雪粒落滿他黑狐大氅,他長久立於雪中,臉上被凍得發紅,唇色微紫。
彷彿感覺不到冷。
等有人來為他撐傘,蕭成鈞側首聽人傳完話後,才掉頭離開。
……
春暉堂。
沈明語走神時,蕭成鈞的身影已然消失。
夢中仿若親歷的委屈、悲憤、不甘……種種複雜心緒,與今夜的震驚轟然碰撞,叫她心中一時五味雜陳。
沈明語攥著的手指緊了緊,終是緩緩吐出口氣,快步邁進屋裡。
回到廳堂,氣氛略沉悶。
蕭大爺請了老夫人去隔壁說話,只留了一屋子女眷守著孩子們。
“就不該叫三郎,蘭姨娘也不會追出來,先前她發瘋,把澤哥兒臉撓出好幾道血印……”
“三房只剩他一人,總不能不喊他……外頭傳得多難聽,不知情的還以為咱們合起來欺負他孤兒寡母。”
“還怕甚難聽,京中早傳開了,誰不知蕭家三郎天生煞星,都編排咱們家呢,說前人造孽的報應……”
“蘭姨娘才是命苦,若不是攤上這麼個兒子,也不會得瘋病。”
“你們平日裡也要離他遠些,免得犯了他的煞,惹上晦氣可不得了……”
看沈明語進來,眾人也沒有噤聲的意思,絮叨嘀咕個不停。
沈明語怔了下。
她自是不信所謂的“天煞孤星命格”,她幼年曾遇到個算命先生,還說她出身貴胄,將來會權傾天下呢。
然而,依著夢境昭示,權傾天下的另有其人,正是這位人人忌憚的天煞孤星。
沈明語心裡莫名發悶,不想繼續聽下去。
她抬頭,朝崔嬤嬤輕聲道:“嬤嬤,煩請你同祖母說一聲,我淋了雨有些不適,先回去了。”
待回了芷陽院,沈明語只覺得身心疲憊,枯坐在窗下看了許久書冊。
眼前一時浮現著冷厲權臣肩披黑氅,在冬雪中靜如孤松的模樣,一時是雨中少年渾身發抖的畫面,不斷割裂交融。
這夜她睡得不太踏實,但也沒有再夢魘。天光大亮時,她才漸漸醒了。
蕭家有晨昏定省的規矩,昨日鬧了亂子,老夫人叫眾人這幾日不必過去。但沈明語心裡有事,早早便去了春暉堂。
昨夜雷雨才過,今兒就天晴了,日頭照在身上,熱得人背後沁出薄汗。
暖陽鋪陳春暉堂庭前,山茶姝麗,迎春明豔,一派花團錦簇。
老夫人看沈明語進屋後,端茶遞水殷勤得很,不由得瞥了她一眼,笑道:“可是又有什麼要求我的?”
沈明語正想如何回話,忽聽外面傳來一句極淡的聲音。
“祖母,孫兒來給您請安。”
門外人聲線雖冰冷平靜,沒有任何起伏,卻如清冽雪水淌過耳畔,極是好聽的。
但此刻,沈明語並不覺如聽天籟,整個人陷入木僵似的,呆愣著望過去。
晨光曦微,霧氣氤氳,初升的日輝投落廊外,泛起暖融的金光。
珠簾外,一道清瘦的身影背光而立,微微垂首,寶藍衣袍染透碎金春熙。
恰在此時,他長眸含霜,隨意一瞥,朝她看來。
屋內點了盞檀香,煙霧悠悠繚繞而上。
軒窗半開,日光灑進來,光線中塵埃輕躍。
蕭成鈞進屋第一眼,便見那道光束落在清秀少年的肩上。
他抬眼之際,正好對上一雙乾淨的漆黑瞳仁。宛若林深處初生的幼鹿,不沾世俗。
蕭成鈞只隨意瞥了一眼,隨後低垂眸子,朝老夫人恭敬叩安,“祖母安好。”
屋裡靜悄悄的,半晌沒聽見老夫人出聲。
沈明語忍不住抬眼,朝跪在地上的蕭成鈞多望了兩眼。
今日他穿了件寶藍素面直裰,烏髮半束,面色有些蒼白,垂眸不語時自帶幾分疏離氣場。
他似乎很中意寶藍色,昨日也是這樣顏色的衣裳。
但她卻記得,夢中甚少見他穿這顏色。
論理說,人的喜好若有變,許是因變故,許是不願在外人前喜形於色。
不知蕭成鈞是何種緣故?
她不免又想起夢境的零碎片段。
彼時新帝登基,她在江淮苦撐靖南王府,蕭成鈞已經憑著從龍之功備受恩寵。
二人見面屈指可數,她也不敢輕易進京觸黴頭。
沈老將軍戰死後,靖南王府搖搖欲墜,沈明語迫不得已四處結交人脈。她與貴妃母家攀扯上了關係,期盼貴妃進言,讓新帝能寬宥沈家。
唯獨那次,蕭成鈞親自修書一封去了沈家,斥責她結交宮闈。
她年少待他刻薄,蕭成鈞自然不是為她,不過是念在蕭、沈兩家昔年的情分上。
可她別無他法,靖南王府身為前太子黨,朝中糾葛錯綜複雜,她實在害怕新帝發難。
世事無常,沒等到新帝收拾靖南王府,蕭成鈞先下了大牢。
他青雲直上時,執意推行新政,被千夫所指,受萬人唾罵,屢遭貶謫,險些命喪詔獄。
而後,卻不知他如何翻身一躍,竟成了內閣首輔。
可惜,良相之才終成狠戾權臣,他復起後,把持朝政剷除異己,手腕狠辣冷酷,得罪過他的人更無一落得好下場。
從那時起,沈明語再也沒見過他喜形於色,只聽朝臣們私下議論這位年輕的首輔陰沉狠厲,如何招惹不得。
眼下,這位將來的首輔尚且年少,正因不得祖母歡心,被罰跪堂前。
昨夜蘭姨娘闖出院子,大抵是蘭亭院的人看管不力,老夫人是惱他沒好好約束下人。
可這事……如何也不該罰他啊。
沈明語有心求情,但老夫人素來固執,貿然開口只怕適得其反。
她想了想,衝老夫人笑道:“祖母,我近來抄了幾卷佛經,想拿去千佛寺供起來替您祈福,您說可好?”
老夫人望過來,等她繼續說下去。
她便委婉說道:“聽說三哥寫得一手好字,我想請三哥也抄幾卷,正好一併拿過去,也是孫兒們的孝心。”
老夫人沉默了片刻,慢騰騰道:“你回頭找他便是。”
沈明語稍低下眼,又說:“只是,聽聞三哥近來染了風寒,還是先請大夫治了病,我才好找他抄寫佛經呢。”
一旁的崔嬤嬤聽了失笑,索性說破:“小世子倒是念著手足情深,先前巴巴地給三少爺送藥,今又幫他說話。”
老夫人聽著,頗有些奇異地看了沈明語一眼,慢悠悠地說:“光顧著聽你說話,忘了你三哥還拘著禮呢,怎的也不提醒我一聲。”
沈明語笑著道:“天底下,哪個孫兒給祖母行禮不是天經地義?”
老夫人表情這才一鬆,叫蕭成鈞起來,“既病了,便早早兒回去歇著,這幾日不必去祠堂罰跪了。”
“孫兒已無大礙。”蕭成鈞應了聲,慢慢站起身。
他脊背挺直,身形微晃,沈明語下意識上前扶他的胳膊,堪堪湊近,便明顯察覺他身子一僵。
蕭成鈞垂眸,視線落在她搭著自己的手指上。
纖長勻稱的細指,圓潤的指甲透著嫩粉,指節輕輕曲起,露出半截白皙腕骨。
十四五歲的少年郎,腕骨竟生得這般細,一掐就能斷似的。
蕭成鈞不動聲色撤出胳膊,向後退一步,袖擺倏地被拽住了。
少年的語氣帶著幾分小心,分不清是怯意還是緊張:“三哥,稍後我可以去蘭亭院尋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