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語心煩意亂,吩咐道:“把血洗淨了收起來。”
半夏正要下去,沈明語擺擺手示意,又道:“等等。”
“你稍後去祠堂,替我給三哥送碗松茸雞湯,再叫人去請個大夫,給他瞧瞧。”
沒刻意改變聲線,沈明語的嗓音明顯含著幾分少女的甜柔,“記得留意,看簪子是不是落那兒了。”
半夏不敢耽擱,即刻出門去了。
一盞茶後,半夏去而復返,悄聲進了屋裡,語氣凝重道:“世子,奴婢去時,三少爺已走了。”
方才到得祠堂,卻見殿門大敞,屋內空無一人,唯有潮溼的磚面遺留幾道淺淡雨痕,一切歸於寧靜。
蕭成鈞早已不見蹤跡。
沈明語秀氣的眉緊蹙,“你去他院裡了麼?”
半夏頷首,又搖頭道:“蘭亭院的人說,三少爺身子不適,早早安歇了,奴婢沒見著他。”
“至於簪子,奴婢找遍了祠堂,也沒見著。”
雖已有了猜測,沈明語的心仍落空了一下。
“罷了,船到橋頭自然直……”
薄紗燈的燭光倒映在小少年垂眸倦怠的眼底,纖長眼睫投落陰影,遮掩了懊惱。
連翹與半夏守著沈明語睡下後,心中的石頭才落了地。
這場初春雷雨直至丑時才停了。
沈明語輾轉反側了一夜,只要一閉眼,便夢見慘死塞外的下場。
她虛脫地望著帳頂,人猶在迷離惝恍之中,久久失神。
黯淡光線傾落在單薄身影上,烏髮如瀑散落枕蓆間,襯得她面頰慘白。
“世子睡不著?”守在榻前的半夏忙起身,給她換了身衣裳。
沈明語沉默不語,一動不動安靜坐了會兒,才低聲道:“取今日那件大氅來。”
半夏不明所以,仍依言取了烘乾的大氅,放在她膝上。
這件銀線蘇繡海棠紋大氅,是靖南王府送來的,出自她生母沈氏之手。
天色未明,屋裡只點了盞角燈,燭光暗淡,看不清布料上繁複的刺繡。
沈明語纖細的指尖兒掀開大氅,露出裡側緞面,原本染血的袖口處乾淨如初,只有一處打籽繡樣仍殘餘極淡的痕跡。
她輕輕撫過那幾片小花瓣,即便閉眼也早已爛熟於心,這兒繡了她的小名“敏敏”。
她默默垂眸,望著那處繡樣出神了許久。
過去十幾年,她見過了太多人情冷暖。
剛去莊上那兩年,沈明語過得尚算舒坦,但好景不長,二太太母家被貶,母子二人陷入了半圈禁的境遇。
那幾年,沈明語和二太太袁氏形影相弔,嚐盡酸甜苦辣。
袁氏病骨支離,終日雙眼空洞地枯坐在廊下,靠著湯藥續命。
莊上的僕從屢屢暗中作踐,缺衣少食也是常事。
最難捱的是數九寒天,母子倆擠在榻上,袁氏拿肚子暖她凍僵的小腳,不住地給她搓著紅腫小手,時不時停下掩唇咳兩聲……
直至袁氏臨終前,拉著她的手告訴她,原來她另有親孃,給她留了支髮簪,還為她取過小名“敏敏”。
沈明語總會想起,袁氏舉起瘦骨嶙峋的手,顫抖著將簪子插入她髮髻,半是悲痛半是不捨,對她道:
“敏敏,回家吧,你若回去,你親孃在天之靈定會高興……這輩子終究是我自私,對不住你……”
平心而論,袁氏待她視如己出,從未虧待過。
可她到底被迫扮了十幾年男兒郎,整日小心翼翼,生怕被人拆穿。
夜深人靜時,沈明語也曾想過,若自己不曾被送人,是否會有別樣人生?
思緒恍惚,似乎又飄蕩至江南。
一窗溫柔燭光中,眉目如畫的柔弱女子神情專注,指間繡針翻飛,一針一線,滿是對腹中孩兒的希冀。
她的家在草長鶯飛的江南,不是霜寒風冷的上京。
她想平安回家。
黯淡燭火輕晃,一道細小的火芯爆裂聲響起,打斷了沈明語的思緒。
她心緒慢慢緩和,既已預知夢中之事,斷不能重蹈覆轍。
三哥現在雖不喜她,但還沒對她厭惡至極,甚至因她的示好,也沒故意揭露她的藏匿。
也許是經歷了夢中諸事,他日後才會逐漸扭曲,六親不認。
如此看來……一切暫時還有挽回機會。只要她努力與他緩和關係,讓他不要恨自己,以後興許還能挽救靖南王府的命運。
沈明語釋然地鬆開了手,叫連翹將大氅疊好收起來。
窗外已露出絲魚肚白,她人也困了,躺回榻上迷迷糊糊又睡著了。
直至晚膳時分,沈明語才漸漸醒了。半夏和連翹忙簇擁過來,替她更衣。
“世子睡得沉,老祖宗領著大夫過來瞧了一回,叫咱們不必驚醒您。”半夏一面用力裹緊手上束胸,一面絮絮叨叨:“其餘話倒是沒問,只說晚上請您去春暉堂。”
這兩日雷雨不絕,入夜時分又是瓢潑大雨。
雨幕如織,水霧氤氳,簷下細密的雨絲織就成簾,入目盡是朦朧的銀霧光華。
看沈明語進屋,老夫人放下手裡持珠,拿了軟帕給她擦微溼髮梢,又問她傷勢如何,上藥不曾。
沈明語一一應了,老夫人望她片刻,嘆氣道:“六郎,你回京後,我疼你沒了娘,原想接你過來住,只是你不願,也由著你去了。”
“不曾想,昨夜竟鬧出那樣的亂子,叫我三魂嚇丟了兩魂……”老夫人語氣重了幾分,忽問:“你可知錯?”
春暉堂內,眾僕從已經退下,只零星立著幾個嬤嬤,一時安靜至極。
沈明語正猶豫如何接話,就聽得外面通傳說:“大爺、二爺來了。”
老夫人當即沉下了臉,叫沈明語去屏風後等著,“我有幾句話要和他們說,你也聽聽。”
很快,蕭大爺和蕭二爺一前一後進了門,身後跟著大太太薛氏和二房續絃秦氏。
幾人依次請安後,卻並未聽得老夫人發話坐下,只得愣愣站在屋中央,一時不知何故。
蕭老夫人目光掃了圈兒子媳婦們,沉聲道:“這些時日,為了哄我高興,也為張羅著六郎歸親的事,你們都辛苦了。”
蕭大爺忙道:“母親這話折煞兒子們,本就是咱們分內之事。”
其餘人等也連連點頭稱是。
老夫人捻著手中佛珠,又道:“今年咱們家喜事不少,六郎歸親得了聖上器重,四郎五郎學業有成,今年秋闈是能高中的,蓉姐兒也定了門好親事,其餘孩子們乖巧懂事,我看在眼裡很是歡喜。”
近幾年老夫人身子不好,已經很少過問府中事務,今日一早就打發了嬤嬤去請兒子媳婦們,本叫他幾人心中惴惴,不曾想只是幾句家常,鬆了口氣,都陪笑道:“託母親的福,孩子們自己也爭氣。”
老夫人卻話鋒一轉,道:“我一將死之人,有什麼福氣,你們不要當我聾了瞎了,便算是遂心了。”
蕭大爺和蕭二爺愣了下,相視一眼,臉色微變。
蕭大爺道:“母親這些話,兒子們聽了不安,若是咱們惹得母親傷心,母親只管責罰,彆氣壞了身子。”
沈明語坐在屏風後面,不敢發出一絲兒動靜。
許久,她才聽得老夫人慢慢嘆了口氣,“這兩日府裡有喜,我本不想說這話,只是再不開口,不知這公府還能撐得住多久。”
“昨夜為何出了亂子,我心裡門兒清。平日下人們缺乏約束也罷了,連守衛都鬆懈至此,思來想去,倒不能怪你們,只怪我做老太太的沒個樣子,底下的人越發變本加厲。”
老夫人目光落在薛氏身上,冷聲道:“大房媳婦,你這些日子累了,中饋之權且放一放罷。”
薛氏雙腿一軟,登時面露惶恐,跪了下去,不敢吭聲。
“我只最後一句話要說,我一生見多了樓閣起塌,那鐘鳴鼎食之家,沒幾個因外頭滅亡的,皆是裡頭自己先亂起來,終落得個一敗塗地。”
老夫人話落,幾人忙紛紛自責,唯唯諾諾滿口答應。
老夫人最終嘆了口氣,神色略有疲憊,“叫孩子們過來,陪我這老太太一起用個膳罷。”
等幾人告退,沈明語才從屏風後出來,快步走到老夫人面前,替她捶腿。
“六郎。”
沈明語抬起眼,就見老夫人目光掃視過來,令她有些心虛。
“你一貫是心軟的性子,總替人著想,連昨日受了委屈也不來和我說……”老夫人說到這裡,沉下了臉,“這事是你嬸孃和表姑娘糊塗,我已經叫你大伯禁足了表姑娘,等她養好身子就送回薛家去。”
“至於你嬸孃……我已狠斥了她一頓,叫她暫且不必執掌中饋了。”
老夫人略抬了抬眼皮,隨即話鋒一轉,嘆氣道:“明日你要進宮,家醜到底不能外揚,終究委屈了你。”
沈明語覺得,老太太顯然偏頗了。但她也明白,這事如何也不可能重罰大太太,鬧大了對她也無好處。
她抿了抿唇,輕聲道:“孫兒明白。”
“六郎,我知道你在莊上吃了苦,如今你回來,我是想好好寵著你的,可天意弄人,又要叫咱們祖孫分離。”老夫人伸手將她抱進懷裡,眼眶微紅,“祖母年紀大了,不知還能熬得住多久,以後你自己也要警醒些,防人之心不可無。”
幼時,沈明語身為府上唯一嫡孫,又生得伶俐,頗得老夫人疼愛。等去了莊上,老夫人也掛念著她,常差人往直隸送東西,雖不能說回回都是山珍海味,魚蝦鮑肚也沒少了她的份兒。
後來老夫人病重,袁氏孃家又犯了事,日子才漸漸苦起來。
沈明語對府上眾人皆是生疏客氣,唯獨對這個祖母,有幾分孺慕之情。
再看老夫人眼底的倦怠,瞧著一夜未眠,她心裡起了澀意,低聲道:“老祖宗,敏敏知錯了。”
老夫人看她滿眼內疚,摸了摸她的腦袋,“你母親臨終前千叮萬囑,要我務必把你當親孫兒照顧,故而我才多說你兩句,我心裡是最疼你的,可若是一味地慣著你,往後被人使了絆子也不知,白白疼的自個兒。”
老夫人最後淡淡嘆了口氣,“便如你三哥,若你有他半分睚眥必報的性子,我也不至於多費口舌。”
沈明語聽到這愣住,訕訕笑道:“我瞧著三哥挺好的,您也看見了,他生著病還要主動去罰跪呢。”
嬤嬤端了盤山藥紫薯糕上來,老夫人捻了塊塞她嘴裡,才說:“你與他相處時日短,不知他本性。他這個人,心機頗深。”
語畢,老太太不再提起蕭成鈞。沈明語聽老人家話中有話,卻也不好再多問。
過了片刻,大房二房的孩子們都到了春暉堂。
待眾人坐定,卻察覺還多了個空位。
孩子們默契地沒有提起,唯有沈明語忍不住開了口,“祖母,三哥好像還沒到?”
老夫人稍稍頷首,“叫人去催他了。”
未久,廊下傳來腳步聲,眾人目光不約而同轉向門外。
“三少爺來了——”
通傳的聲音拉得不長,在這寂靜時分,卻略微刺耳。
沉重木門緩緩開啟,沈明語喉間莫名發緊,下意識望向夜色深處。
長廊下,燈籠被冷風吹得悉索亂轉,破碎燈影中,逐漸勾勒出一道頎長暗影。
身影漸近,不疾不徐跨上臺階,緩步踏入門檻。
八角琉璃燈一陣微微晃動,暖融的燭火傾瀉而下,落在他身上。
少年身量頗高,低斂著面容,寶藍衣衫浸透冷涼的溼寒之氣。
沈明語莫名緊張,手心滲出了滑膩的汗。
最先落入眼簾的,便是他精緻冷冽的眉眼。
面容輪廓利落,漆瞳尤為濃郁,甚至黑得有些妖異,縱然沉默不語,也叫人覺得神色凌厲,如出鞘的長劍,還未飲血,鋒芒已是隱隱煞人。
驀地,一道冷淡目光刺向沈明語。
沈明語禁不住打了個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