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春

3 第 3 章

夜色悄然而至,即便白日裡見了日光,入夜後依舊冷得能凍掉人的眉毛。

院中是呼嘯肆虐的寒風,裡屋卻門窗緊閉溫暖如春。

雲水呆滯了幾息終於與姜幼宜懵懂的目光對上,兩人皆是一愣,一時誰都沒有開口。

還是姜幼宜眸光閃動,委屈地垂下眼道:“幼幼脫不下來。”

雲水這才反應過來,自家姑娘又是騎坐又是抱手臂的,原來是要給那少女換衣服,她失笑著上前:“不怪姑娘的,這哪兒是您乾的事,剩下的讓奴婢來吧。”

姜幼宜被她說服,立即又不難過了,仰起頭一副求表揚的模樣,眨巴著烏黑的杏眼,慢吞吞地道:“還打水擦臉了。”

雲水進屋後的注意力就全被姜幼宜給吸引了,自然沒有關注到其他事物。

聞言才注意到屋內的水盆,以及少女明顯白淨了的臉龐,露出些許詫異的神色,略帶誇張地道:“姑娘可真厲害。”

這不是虛假的奉承,是姜幼宜出生就有不足,三歲了才會開口說話,走路也晚旁人好些,先夫人更是將姑娘視若眼珠子般疼愛,別的孩子三歲便開蒙了,姑娘五歲了才會握筆。

夫人也不求她能知書達理,只希望她多少能識字懂些道理,平平安安長大,不至於被人欺負了去。

她平日自己洗漱都不會,更別提是伺候別人了。

被這麼一誇,姜幼宜白嫩的小臉都興奮得有些發紅了,又止不住地小聲道:“還,還寫了大字。”

“奴婢方才去書房瞧見了,姑娘今兒的字寫得可真好。”

主僕二人一個誠心誇,一個被誇得美滋滋,根本沒人在意,那個被騎坐在下的病人。

直到一個沙啞低沉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這些事、可否慢些再說……”

雲水被這聲音嚇得渾身一哆嗦,姜幼宜則是好奇地四下張望。

哪來的人說話,難不成是鬧鬼了?

屋內瞬間一靜。

停頓了下,還是那個聲音,仿若咬著牙,氣若懸絲地幽幽道:“下、下去……”

姜幼宜後知後覺地順著聲音低頭看去,這才發現那少女不知何時竟睜開了眼,她的雙眼漆黑如墨,許是生著病好似眼前蒙了層雨霧,給那深邃的眼眸又添了幾分陰鬱的色彩。

只不過這會她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大有雙眼一翻再昏過去的架勢。

雲水也被她那慘白的唇色,虛弱到聽不清的尾音給嚇著了,趕緊將自家姑娘給抱下來。

這人自己病死的,和被姑娘給坐死的,那差別可就大了!

就算死也不能死在她們院子裡!

姜幼宜下了地,趴在床沿邊巴巴地看著雲水給那少女墊高了枕頭,小心地撫著胸口順了氣。給她傷口塗了膏藥,又餵了半碗薑湯,才見那少女的呼吸平穩了許多。

方才能睜開眼說話,應當是她難受到了極點,求生的慾望驅使她醒來,這會舒服些又重新閉上了眼,臉上那不自然的紅暈似乎也淡下去了。

雲水鬆了口氣,看來這丫頭身子骨不錯,命也足夠大,一時半會是死不掉了。見天色不早了,便要牽姜幼宜回屋去用晚膳。

可姜幼宜卻杵在原地怎麼拉都不肯走。

“姑娘,奴婢知道您是擔心,可咱們在這反倒會吵著她休息,更不利於恢復。”

姜幼宜雙手緊緊抓著被褥的一角,把小腦袋揺得如撥浪鼓一般:“還,還沒換衣裳。”

雲水這才想起是之前自己說的,擦身子換衣服塗藥喝薑湯,別看姑娘性子溫吞學東西慢,但只要是別人說過的話,她都會很仔細地記著,有種格外認真的勁兒。

見拗不過她,只得喊人拿了身乾淨的衣服,準備親自給少女換上。

不想她的手剛要碰到那少女的衣襟,那雙漆黑的眼驟然睜開。

雲水總感覺那眼底似有寒芒閃動,是股不屬於這個年紀的少女該擁有的戾氣,令她的動作有片刻的停滯,但也只是轉瞬即逝。

她只得安慰自己是看錯了,畢竟一個病得只剩一口氣的少女,怎麼可能有這樣的目光與壓迫感,想來換做哪個女子被陌生人換衣服,都會戒備抗拒的。

便小聲地解釋:“是我家姑娘救了你,你別怕,我給你換身乾淨的衣裳。”

說著再次伸手去解她的衣釦,但還未有所動作,就又被那少女緊緊地按住了手指。

只見她半倚在枕上,一頭烏黑的長髮傾瀉在胸前,襯得那張蒼白的面容更有種曇花凋謝前慘敗的美感。

即便是一副隨時都會嚥氣的模樣,她依舊吃力地一字一頓道:“不、必,我、自己來。”

-

與此同時的正院,唐姨娘陪著女兒用過了晚膳,哄著她回旁邊的西廂房歇息。

姜文琴不悅地努了努嘴:“孃親,我不想住什麼廂房。這侯府這般大,比咱們江南的宅子大了一倍有餘,連姜小五那個痴兒,都能有自己的院子,我還得和丫頭們擠那破廂房,說出去丟死人了。”

唐姨娘只好耐著性子勸她:“我的乖女兒,孃親怎麼捨得委屈你,那姜幼宜雖有一整個的院子,可離前頭遠,等閒見不著你父親,跟個廢院無異。我們這才入京腳跟都未站穩,且再等些日子,只要哄得你爹爹歡喜,往後什麼好東西都是你的。”

姜文琴明顯對這些話已經聽膩了,不耐地撇開臉去:“等等等,這要等到什麼時候啊?即便我討爹爹歡心,她姜小五也佔著嫡出的身份,上頭還有個嫡親的兄長,什麼好東西都得她先選。您的肚子又不爭氣,連個兒子都生不出來,再過幾年我便該議親了,一個庶女能嫁什麼好人家,我哪還有什麼往後啊。”

她越說越傷心,最後竟是捂著雙眼開始掉眼淚。

唐姨娘最見不得女兒哭,就算被刺到生不出兒子的痛處,也顧不上傷懷,摟著女兒柔聲安撫。

“傻孩子,她嫡兄那不也是你的兄長?只要你好好討好大郎,讓他別搭理那痴兒便是了。至於婚事,你是我唐如霜的閨女,我又怎麼會叫你低嫁了去,眼見那人的孝期便要滿兩年了,堂堂侯府怎能沒個主母。”

姜文琴瞬間就明白過來了,雙眼登時亮起道:“太好了,爹爹最喜歡孃親了,肯定會將孃親扶正的。”

見女兒重新展露笑顏,唐姨娘鬆了口氣,可心底卻沒表面的那般篤定,勉強扯出個笑臉來。

姜文琴得了唐姨娘的保證,便以為是萬事大吉了,就算連主帶僕擠在這狹小的西廂房也不鬧了。

但接受是一回事,心裡不舒坦是另一回事。

她都不舒坦了,當然想要別人過得比她更不舒服才好。

回到屋內,姜文琴一會說茶太燙了,一會又說梳頭的丫鬟手笨弄疼了她,折騰得一屋子人不安寧,她方才滿意。

等洗漱換了寢衣,便捧著疊糕點,斜靠在貴妃榻上,吃了幾口就想起剛過唐姨娘說起的事,隨口問自己的大丫鬟翠微道:“大哥與祖母怎麼還沒訊息?”

“大郎君的學堂是江南最好的,往年都是臘月十七八才散學,今年想來也快了,只是進京也還要些日子呢,老太太最疼愛大郎君,自是要隨大郎君一併啟程的。”

她口中的大郎君便是府上的嫡長子姜世安,今年十四,在江南州學讀書,他為人勤勉好學,很受先生看重,鳳陽候也對他寄予厚望。

此番進京他便是留在學堂,將今年先生的課都聽完,來年好直接入太學就讀。

姜文琴點了點頭:“若是有大哥的訊息,需得先一步告訴我,對了,每年的襪子與護膝可不能忘,得讓大哥記著我的好。”

“姑娘放心,奴婢都省得。”

姜文琴心情好了些,又道:“今兒府上有沒有什麼好玩的事。”

翠微瞭解她的脾氣,她所謂好玩的事,不過是想聽別人不痛快的事,好讓她高興高興,尤其是她的那些姐妹。

想了想便挑著道:“奴婢聽說四郎寫字打瞌睡,還打破了侯爺送的硯臺,被奶孃罰著打了十幾下手板呢。”

這說的是四郎姜世顯,他的生母原先是唐氏的陪嫁丫鬟,一直在唐氏身邊伺候,不想卻在唐氏將將臨盆之前,爬了姜承年的床,還有了孩子。

為了這事,唐氏生產之時受了刺激,這才落下了病根。

姜承年自覺對不起唐氏,不僅將那丫鬟打發去了莊子裡,孩子也抱到了唐氏膝下養,當做是去母留子一般。

唐氏心中對這孩子當然是恨的多,瞧著便會想起當年的腌臢事,偏偏又是府上唯二的男孩,姜承年總是會多看顧些,她也不敢真的將人弄死,只得好吃好穿得養著。

漸漸就將這姜世顯養得高高壯壯,可讀書弓馬卻樣樣不行,成日只會招貓逗狗惹人嫌,姜承年也就越發不在意這個兒子。

他這三天兩頭都挨罰,姜文琴早就聽膩了,沒好氣地擺了擺手。

翠微就又說了另一個柳姨娘膝下的三姑娘,說柳氏花錢請了個嬤嬤去教她規矩,可她連漱口的茶水都不懂,直接給喝了,鬧了好大的笑話。

可不等翠微說完,就又被她給打斷了:“還有沒有什麼新鮮的,翻來覆去都是這些,我的耳朵都聽得要起繭了。”

她想象中來到京城,應該是日日與那些達官顯貴家的姑娘們往來,亦或是有人上門來巴結,她能出去見見世面,看看京城好吃的好玩的,可這些日子她天天悶在這小小的廂房裡,人都要憋出病來了。

翠微見她不耐煩,嚇得後脊直冒冷汗,別看二姑娘年紀小,折磨人的手段可多著呢。

她磕巴了幾聲,突得想起什麼道:“對了,奴婢還聽說,五姑娘撿了個人回府。”

就見原本單手撐著下巴,撇著嘴滿臉不快的姜文琴驀地坐了起來,“你說那痴兒撿了個人回府?”

“快仔細說來。”

翠微便把知道的事都給說了,她也是從門房那聽來的,又添油加醋地給姜文琴學了一遍:“聽說好似是個活死人呢,從雪堆裡撿出來的,是個面容醜陋的女子,也不知道五姑娘怎麼有這樣的癖好。”

姜文琴已經不在意事情到底如何了,嘴角的笑越扯越大:“我正愁沒機會上門去討那圍脖,我這好妹妹,不就把現成的把柄送到我手邊來了嗎。”

“歇息吧,我這做姐姐的,明兒可得早些去關心關心我的好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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