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億宏,有點迷信,這大家都知道,然而,他的地位,又使得沒人敢上去接。
比方說,張毅來一句,聽叔一句勸,你把握不住,讓我來。
這不可能。
康紅蕾嘆了聲,準備要強行拍一條了,沒有對話,沒有情緒,就一純粹的過渡鏡頭。
——段億宏手裡拿著道具槍,拿起,眼神堅毅。
就是要拍這。
“導演……”
但,竟然有人要出頭。
是方沂啊。
康紅蕾拿喇叭,“方沂,你幹什麼?”
方沂卻先徵求的段億宏同意,不是用的言語,而是人走到了段億宏面前,盯住他,方沂的眼神分外生動,以至於段立刻知道了他的意思。
這是央戲的師弟。
十來歲的少年人。
在幫自己。
而且,這師弟的模樣這樣問自己,他看自己矮,稍微的彎下腰,實在是很難拒絕啊……
“你來吧。”段億宏拍他肩膀,安靜的走開。
康紅蕾樂了,“你們央戲的,過場還是多……演一場戲,”左右張望,試圖得到反應,“謙讓起來了啊!啊哈!”
劇組很給面的附和笑。
適合方沂開場的,還是過渡戲,也就是兩組鏡頭間,連線的片段。
比如脫黑絲,你得先把高跟鞋脫了,然後扒住腰……這個脫高跟鞋的鏡頭,就是過渡。
如果直接脫黑絲,高跟鞋留著,雖然是別有一番情趣,拍下去也未嘗不可,但就FBIWARNING了。
康紅蕾讓方沂去換衣服。
一套國軍的軍官制服,服裝組的小廝領方沂進去,那人看上去比方沂的年紀還小,“方老師?我叫你方老師成嗎?”
“方沂就行。”
“方老師,我建議您,在裡面搭一件內襯,這衣服只有一套,拍戲的前後,一般不讓人洗。”
“為什麼?”
“就是衣服髒了,才看起來像樣了,越髒越好。”
“有這樣的規矩?”
“是啊——要不然穿幫了怎麼辦?昨兒還是烏漆嘛黑的,今兒又幹淨了?別說洗了,您就是下了戲,立馬得換衣服,找地方放著。”
這小廝,很機靈的幫他穿衣服,其實除開他,劇組還有其他一幫人,忍不住看方沂這邊。
《我的團長我的團》劇組比較特殊,由於拍攝過於艱苦,連化妝的,做造型的,都是男人。
男人!
男人也是能欣賞男人的,有時甚至欣賞的過了頭。
方沂出來引得一陣驚歎。
國黨真要是有這賣相,也不至於照片上九成面黃肌瘦的。
考三次的老師兄段億宏,以及怎麼也考不上的張毅,再次明白當年落選的原因。
兩人相視,都露出多年釋然的辛酸微笑。
——這一幕,說的是一群五湖四海的潰兵,聚集到禪達這座小鎮。
由於國黨的名聲臭不可聞,這些兵們,生活得狼狽,窮困交加,這時候,天降了個師長,虞嘯卿,要把他們收編成團。
方沂演的張立憲,就是和虞嘯卿混的心腹,來給這些人登記入冊。
“第一場,第一鏡,第一條!”
方沂坐在了鏡頭前,冷冷的抬頭看。
機位在他的左下角。常用視角。
在設定中,張立憲,是不可能看得起這些雜牌軍的,對人的性命也不在乎,而方沂,恰恰是有這種漠然感,是本色出演。
“等一下……等一下……”康紅蕾看到畫面,忽然大喊。
攝影師探出腦袋看導演。
康紅蕾拍手,“換個角度,你正對他的臉。”
攝影師愣住,很反常的質疑,“導演,這樣不會讓觀眾出戏嗎?”
康紅蕾吞口水,“要的就是這個效果,讓他們出戏。”
說到這,他把把劇本掏出來,在最後面的部分,寫寫畫畫,拿給攝影師看。
“最後,張立憲吞槍自殺,也要給正面。讓觀眾,看著,看清楚!他怎麼開槍的。”
攝影師秒懂。
拍攝中,應當儘量避免演員直視鏡頭,這會使得觀眾心中被“冒犯”到,不舒服。
一旦不舒服,就會出戲。
但運用的好,也能成為藝術效果的一部分。
南朝鮮的《殺人回憶》,因為是根據真實殺人案件改編,且上映時仍是懸案,片尾男主凝視鏡頭,刻意讓觀眾出戏。
讓觀眾想起來,殺人兇手,還沒有真正找到。
再拍。
“第一場,第一鏡,呃,第一……”
場記面紅耳赤。
被老道的康紅蕾迅速打斷,“說完整!這個不算,這個沒打板。”
“第一場,第一鏡,第一條!”
方沂慢慢的,看向鏡頭,他是禮貌微笑著的,一張臉頓時讓人心生好感,但你要知道了他在做什麼,會毛骨悚然。
他要被看到的人,上去送命,當炮灰。
姜維北伐,漸漸失去蜀國朝政上下支援,原因之一就是打空了蜀國的,尤其是本地人口。
但國戰就是如此啊。
人,再怎麼活生生,這時只是資源之一。
原先的鏡頭,是他看住攝像頭,就結束了,但方沂不知怎的,在抬頭那一刻,止住笑,眨了眨眼睛。
“咔!”
康紅蕾當然說,“過!”
又跟了一句,“演的好,”他砸吧嘴,似乎在回味,“確實演的好。”
讓方沂過來,看監視器他剛才的鏡頭,問:“你是想表現出,他本來是漠然的,禮貌的,讓這些人送死,他建立了心理防線,所以是笑著的……但抬起頭真正看到人,活生生的人,他的笑忍不住僵掉了,是不是。”
方沂老實說,“我不知道。”
“那你為什麼要止住笑,劇本不是這麼寫的,來,我指給你看。”
“——張立憲(抬頭笑)。”
康紅蕾的熊掌在劇本上拍。
“沒有讓你停下來,也沒讓你開頭笑,是抬頭才笑。你為什麼要這樣演。你喜歡……改劇本?”
說到動情處,康導有些過於激動。
老實說,方沂的段師兄,以及張鄰居,以為導演是生氣了,正打算過來圓場。
方沂,他是不太在乎的,從小都能順利的提出自己意見,並得到認同。
他便搖頭,似乎自己也奇怪,“我知道劇本怎麼寫的,可打板那一瞬間,我就這樣了。”
康紅蕾,在他說話時,細細的看方沂臉上的神情,像是在判斷真假。
康導試探下結論,“你是體驗派的?”
其實,片場從不講什麼狗屁表現派,體驗派,方法派,但眼下,康紅蕾卻只想到這詞。
他覺得,方沂可能是和段億宏一樣,看了很多抗戰的書,影片資料,陷進去了。平時也故意的不說話,不接觸社會,真把自己當幾十年前的人。
然而方沂卻搖頭。
昨晚上還和張毅聊天呢。
康紅蕾複雜的笑,“那你可能,是個天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