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向晚沒有回答要不要回家的問題,推開門招呼趙伯文進屋:“大哥,我給你帶了禮物。”
趙伯文聽說有自己的禮物,開心地笑了,跟著趙向晚走進大姑的屋子,看著趙向晚從包裡拿出一條淺灰色羊毛圍巾,歡天喜地接過來。
“三妹子,你真貼心。這圍巾是星市最流行的吧?又軟又輕,真好。你有心了啊,大哥收下了。”
趙伯文展開圍巾,圍在頸脖之間。輕柔的觸感、溫暖而舒服,他笑得合不攏嘴。妹妹上大學不容易,他似乎也沒幫上什麼忙,沒想到她過年回來還記得給自己帶禮物,真好。
趙向晚知道自己這個大哥,心腸軟、人老實,有沒什麼主意。以前在家的時候就是悶著頭幹農活的那一個,爸媽說什麼他就做什麼,全家的心眼子全給了二哥趙仲武。
趙仲武最會偷奸耍滑,學習不肯上進,幹活也總推給大哥,讀到初中的時候學會了打牌賭錢,不知道偷拿了多少家裡的錢。要不是趙向晚用讀心術把他制住,只怕早就變成個賭鬼、二流子。
想到這裡,趙向晚問:“大哥,二哥現在怎樣了?”
趙伯文皺了皺眉,輕輕搖了搖頭:“唉,老二去了羊城,在大飯店學廚,還沒出師呢,就又開始賭錢了,被他師父給趕出來了。前兩天回了家,在和爸媽磨呢,說手藝已經學到,要在羅縣開家飯館。”
趙向晚搖了搖頭,心裡想著果真是三歲看大、七歲看老,二哥趙仲武這個愛賭博的毛病還沒治斷根呢。
趙伯文戴著圍巾左看右看,心裡美得冒泡。等到抬起頭,看到妹妹那張小小的蘋果臉,不知道為什麼既歡喜又心疼,再一次提起剛才的話題。
“三妹子,年三十那天和我一起回家吧?你放心,大哥現在上班了,每個月工資六十二塊呢,再也不怕爸媽了。要是爸媽再拉臉子,我護著你。”
有錢,才有底氣。
趙伯文1968年出生,讀了一年高中之後輟學在家務農,因為不掙錢,每天埋頭幹活,有什麼吃什麼,需要買點什麼都得找母親錢淑芬要錢。以前晨陽還在家的時候,一回到家就看到三妹子在幹活、四妹子在偷懶。到晨陽走了之後,三妹子初中、高中讀寄宿,母親一提起她就罵,每次她開學要錢都會被打。趙伯文不敢和父母對抗,只能私下裡悄悄給她送點小零嘴、塞幾個小零錢。
現在趙伯文上班了,自我感覺有了說話的底氣,看到趙向晚送來的圍巾,他開始自我反省,覺得以前做得不夠好,沒有怎麼幫助趙向晚,有些慚愧。
趙向晚卻搖了搖頭:“大哥,我不想回家。”
哪怕趙伯文想要反抗父母,但錢淑芬的強勢與刻薄趙向晚是領教過的,好脾氣的大哥根本沒有持續對抗的勇氣與能力。而自己,還沒想好應該如何面對他們。
養育之恩嗎?也是有的。至少把她養大、沒有讓她餓死、病死,不像趙青雲、魏美華,剛滿月就將她拋棄。可是這點養育之恩,在把她與趙晨陽調換、刻意打壓她成長的時候,已經蕩然無存。
趙伯文見勸不動妹妹,有些沮喪地坐了下來,唉聲嘆氣了老半天:“唉,三妹子啊,爸媽對你是不太好,可是村裡好多人都念叨你咧,真的連過年也不回家看看嗎?你還記不記得,為了讓你能夠上初中,村委主任海叔、婦聯主任桂嬸專門過來批評教育爸媽,後來你上高中的時候,海叔、桂嬸他們都悄悄給你塞了錢?”
趙向晚安靜地看著趙伯文,沒有說話。
範秋寒推門進來,沒好氣地回了一句:“表哥,你想盡孝你就去,別扯上向晚。向晚回去做什麼?繼續聽舅媽罵她沒良心、舅舅嘮叨她不懂事?讓他們再把她的身份證扣下、衣服燒了,阻止她繼續讀書?”
趙伯文越聽臉越白,尤其是那什麼扣身份證、燒衣服的話,聞所未聞。他下意識地為父母辯護:“那個,我爸媽雖然嫌三妹子是個女孩不想讓她讀書,但也不至於這麼……這麼誇張吧?”
範秋寒哼了一聲:“還有更誇張的呢!你知不知道向晚為什麼要報公安大學?因為這個大學不要學費,提前批次錄取,還因為這個大學的錄取通知書舅媽不敢撕!舅媽幾次阻撓向晚高考不成,就放下了狠話,說只要收到錄取通知書她就撕,堅決不同意向晚再繼續讀書。”
趙伯文整個人都開始哆嗦,喃喃道:“我,我不知道。”
範秋寒沒好氣地說:“你是兒子,又是長子,舅舅舅媽對你肯定好啊。身在福中的你,哪裡知道向晚的不容易!”
趙伯文腦門子開始冒汗。
“表哥,你86年參加成人高考是不是向晚提醒的?你的複習資料是不是向晚幫你找的?要不是有向晚,你現在還在鄉下種地呢,哪裡能有現在的好工作!做人要有良心,你別老是把你的思想強加給向晚,逼著她做不喜歡的事情。”
範秋寒一旦開始訓人,那就是機關槍一樣噼哩叭啦,聽得趙伯文腦瓜子嗡嗡的,他連連點頭:“是是是,我錯了,我不逼三妹子。”
“至於你說的海叔、桂嬸他們,等下我們一起去買點年禮,你幫向晚帶過去,說幾句感謝的話不就行了?做什麼非要向晚回去?如果什麼都讓向晚做,還要你這個大哥做什麼?”
趙伯文再次點頭如搗蒜:“是是是,好好好。”
門口傳來小車車輪滾過水泥路面的聲音,趙向晚迅速站起身:“大姑回來了!”三個人都迎了出去,果然是趙大翠做完早餐生意回家來了。
趙伯文趕緊上前,幫忙卸下推車上的煤爐、鐵桶、瓶瓶罐罐、碗筷調羹,趙向晚和範秋寒幫著碗筷清洗乾淨,一家人忙忙碌碌半個小時才把推車收拾停當放回雜物間。
趙大翠拖了把靠背椅出來,捶著腰緩緩坐下,半天才喘出一口長氣:“唉……真累啊。”年輕的時候彎腰割稻穀幹一天不喊累,沒想到現在才出個米粉攤就覺得腰痠背痛。
範秋寒看到,心疼得眼眶都紅了,走過來蹲下在母親身旁幫她按摩腰背,嘴裡埋怨著:“媽,我說了讓你不要再出攤了,你偏不聽!推車、提桶、一站幾個小時,這都傷腰呢。你現在都五十了,腰肌勞損這麼嚴重還不休息,是想將來老了躺在床上起不來嗎?”
趙大翠這回沒有一口拒絕,抬手撫了撫女兒的頭頂,嘆了一口氣:“秋妹子心疼媽媽,媽媽知道了。”
昨晚趙向晚還勸表姐支援大姑,現在看到這個情形也明白過來:“大姑,你現在年紀大了,一個人出攤太辛苦,要不帶個徒弟,開家米粉店吧?”
趙大翠笑著問:“向晚要給大姑送個徒弟?是誰啊?”
趙向晚:“趙仲武。”
正在趙家溝老屋裡坐著烤火、盤算著怎麼才能讓母親同意給錢開店的趙仲武莫名地打了個寒顫。
他四處張望著,犯起了嘀咕:學校放寒假了,三妹子會不會回家?她那雙眼睛像是有透視眼一樣,什麼小心思都藏不住,看到她的時候心裡怕得慌。可是這人吶,就是犯賤。這麼長時間見不到她,還真有點想得慌。要是賭博的時候有她幫忙,保準大殺四方。
想到賭博,趙仲武的手又開始發癢。
門口忽然傳來喧鬧聲,夾雜著母親錢淑芬那驚喜得變了形的尖叫:“四妹子,四妹子,你回來了。”
然後便是父親趙二福熱情得過了份的聲音:“快快快,快請進。”
“仲武,仲武,快出來,你四妹子回來了,晨陽回來了。”
聽到母親扯著嗓子叫人,趙仲武愣了一下,趙晨陽那個懶鬼回來了?走了這麼多年一點訊息都沒有,這個時候回來有什麼好稀罕的?他伸了個懶腰,慢吞吞地站起身來,走出西廂房,邁進堂屋。
老屋堂屋正中央,東西各兩間廂房,東頭是灶房,西頭是茅房和豬欄。現在堂屋裡擠進來一群人,簇擁著一男一女。
女的是長大了的趙晨陽,黃色羊絨衫配深栗色短款毛呢大衣,貼身的黑色踩腳褲配棕色長靴,在一群土氣的鄉村姑娘裡顯得十分時尚。微卷的短髮、瓜子臉、大眼睛,模樣倒是俏麗得很。
趙仲武吹了一聲口哨,挑了挑眉:“嘖嘖嘖,瞧瞧這是誰呀,真是女大十八變呀,小矮子趙晨陽回來了。七、八年了連封信都沒寄回來,現在怎麼捨得衣錦還鄉了?”
趙晨陽順著聲音看向趙仲武,被他那陰陽怪氣的腔調氣得翻了個白眼:“二狗子,這麼久沒見,你還是這麼討人嫌!”
趙仲武臉皮厚,根本不怕罵,笑嘻嘻地說:“討人嫌也比沒良心好。你在趙家溝好吃懶做了十年,被親爹媽接到城裡之後就杳無音信,沒良心啊,沒良心。”
錢淑芬聽不下去了,走過去狠狠在趙仲武頭上拍了一記:“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站在趙晨陽身邊的中年男子個子很高,穿一件長款淺灰呢子衣,看著很有官威,他微笑著對趙仲武點了點頭:“是趙向晚的二哥吧?你好。”
對方風度翩翩、溫文爾雅、態度平易,一看就是大人物。趙仲武有些受寵若驚,慌忙上前伸出手:“你好你好,我是趙仲武,請問您是?”
“趙青雲。”趙青雲與趙仲武握手,目光在屋子裡掃了一眼,“趙向晚回來了嗎?”
趙仲武感覺有一口寒風灌進脖子,他縮回手呵了口熱氣:“三妹子沒回來。”
趙青雲不解地看了一眼錢淑芬:“我聽說,趙向晚是昨天的火車。”
女兒回來了,卻不肯第一時間回家。錢淑芬有些尷尬,打了個哈哈:“她應該是去了縣城大姑家。你們遠道而來,先坐著歇歇,吃口茶。”
錢淑芬轉過頭看向趙晨陽,眼中閃著淚花,這可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啊,八年不見天天想念。看到晨陽長得這麼好,錢淑芬再也控制不住情緒,張開雙臂一把將她摟住:“四妹子啊,你這個沒良心的妹子,養了你十年,怎麼才回來啊……”
趙二福也有些激動,上上下下地打量著自己的小女兒,眼中滿是歡喜。晨陽聰明咧,代替向晚身份進城之後長得真好,還是城裡的水土養人!
趙晨陽被自己的親孃抱了個滿懷,聞到她身上的柴火煙燻氣,有些喘不上氣,煩躁地推開她,整理著頭髮,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那個,趙向晚什麼時候回來?”
見趙青雲和趙晨陽只關心趙向晚,錢淑芬有點不知所措,感覺事情的發展與她預想的不一樣。
錢淑芬以為趙青雲帶著大包小包的禮物,開著小汽車過來,肯定是陪著趙晨陽回趙家溝,順便感謝一下自己的養育之恩。但這剛一見面,屁股還沒沾椅子,兩個人都在問趙向晚,到底是因為什麼?
趙向晚這個不聽話的丫頭一考上大學就一去不復返,一個電話、一封信都沒有,昨天火車到了羅縣也沒回家,這是翅膀硬了不打算認家裡人了啊。
趙二福嘿嘿一笑:“向晚這孩子和她大姑感情好,估計是先去看她大姑了。等會讓仲武騎車去接回來,你們先坐、先坐。”
趙青雲沒有坐,臉上也沒有笑,看一眼堂屋門口圍過來的村民,聲音不高不低地說了一句話。
“趙晨陽是你家姑娘,我把她送回來了。趙向晚才是我趙青雲的親姑娘,我來把她接回去。”
這句話一出,驚得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什麼?被接到城裡享福的趙晨陽是趙二福和錢淑芬親生的,一直被打罵的趙向晚才是城裡的千金小姐?
一陣嗡嗡聲響起,這個訊息對趙家溝的人來說實在是驚天秘聞,太過震撼。
“難怪趙向晚成績那麼好,可是二福他們兩口子卻死不肯讓她上學,原來不是親生的!”
“仔細看看,這個城裡來的幹部和趙向晚是長得蠻像。”
“錢嬸子故意的吧?她是當孃的,哪個是親生的肯定她最清楚,這……這也太不地道了!”
議論聲中,趙仲武瞪大了眼睛。我的媽呀,出大事了!
第28章趙家溝
◎可恨!那錯過的八年◎
錢淑芬整個人有點懞,茫然地看向趙晨陽,似乎在問:怎麼回事?不是說了不把這事揭穿嗎?你不是說趙向晚不討趙青雲他們喜歡嗎?
四季大酒店見過趙向晚之後,趙青雲第一時間責問趙晨陽。趙晨陽知道紙包不住火,主動向趙青雲、魏美華坦白,並聲稱自己不知情,是錢淑芬一時虛榮心作祟,做出調換兩人身份的事情。
錢淑芬為了趙晨陽,將所有罪名都承擔下來,給趙青雲打電話時姿態放得非常低,哭訴著哀求他不要責怪趙晨陽,並說自己對趙向晚很關照,辛辛苦苦把她拉扯大培養成大學生,對得起趙青雲的託付。
哭完了,錢淑芬丟下一句:“我幫你養了十年女兒,你幫我養八年難道不行?我不追究你丟下孩子不管,你也別怪我換了孩子。”
未婚生女、滿月便將女兒丟到鄉下寄養,一個月十塊錢的寄養費只給了四年,這件事趙青雲原本就做得不地道,面對錢淑芬的綿裡藏針,完全硬氣不起來。再加上趙晨陽養了八年,眼看著就是收穫季節,趙青雲也捨不得放棄。
趙青雲最希望的結果,是趙向晚、趙晨陽姐妹相稱,都當女兒來養。反正趙向晚已經十八歲,正在上大學,不需要花費更多精力,不過就是多準備一份嫁妝,為她安排一份好工作罷了。
可是,與趙向晚打過一個照面之後,趙青雲便知道她不好說話。趙晨陽佔了她八年時光與資源,她心中一定有恨。自己如果不擺明態度,恐怕趙向晚不會認他這個父親。
猶豫來猶豫去,趙青雲下不了決心。
一邊是養了八年、與徐家聯姻的趙晨陽,一邊是沒有半點養育之恩、與季錦茂來往密切的趙向晚,孰輕孰重,他的內心天平一直在搖擺。
經歷翁萍芳被殺案,趙青雲這才真正意識到趙向晚的價值。
一件連許嵩嶺都覺得棘手的案子,趙向晚只一週時間就將案件查得一清二楚。這說明什麼?這說明趙向晚邏輯清晰、思維縝密、心性堅韌。這樣的人絕非池中之物,只要稍加培養,未來前途不可限量。
相比之下,放棄一個趙晨陽算得了什麼?只要得到趙向晚的支援,再加上她背後的季家,趙青雲有信心更上一層樓。
左思右想,趙青雲放下那一點為人父的自尊,決定將趙晨陽送回趙家溝,當著錢淑芬、趙二福的面承認趙向晚的身份,正式將她接回家。或許只有這樣,才能挽回趙向晚的心,讓她心甘情願與自己親近。
趙青雲看到錢淑芬還在發呆,提高音量再一次說話:“我們兩家的孩子弄錯了,現在換回來,如何?”
如何?不如何!
錢淑芬呆呆地看著臉色發白的趙晨陽,心裡恨不得罵娘。你們把晨陽養得千嬌百媚、嬌貴時髦,現在還回來,我們這破屋子她能住得慣?
“那個,趙領導。你看啊,不管是向晚還是晨陽,已經長大成人,現在都在星市上大學,這麼大了還談什麼送回來、帶回去?大過年的,先進來喝口茶,有什麼事情慢慢商量嘛。”
錢淑芬一邊熱情招呼,一邊衝站在一旁的二兒子使了個眼色:“還不趕緊去你大姑家看看,把三妹子接回來!”
聽說趙晨陽才是自己的親妹妹,趙仲武雖然有一剎那的驚詫,但卻很快就接受了事實。
他就說嘛,像趙向晚這麼學習優秀、賭技驚人的妹妹,怎麼可能是自家養得出來的。要說是趙晨陽這個好吃懶做、整天叫他二狗子的討厭鬼,才像是他親妹妹!
可是,讓他去接趙向晚,趙仲武有些不情願。
說實話,他有點怕趙向晚。初中自己剛學會賭博,當時賭的是搖色子猜大小,簡單好上手。趙仲武偷拿家裡的錢出去玩,結果被趙向晚發現,趙仲武清清楚楚地記得,當時她的臉色沉得像沒有月亮的晚上。
趙向晚問趙仲武:“為什麼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