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幾乎沒有光線,六斤仍然看清了樹下那一人一狗。
“站住,幹什麼的!”樹下的人半跪起身,提著半邊銅鑼的手使勁扯緊狗脖子上繩套,右手一根木棒敲響了銅鑼。
破鑼聲音驚醒了沉睡的黑暗,糟糕的是,銅鑼在狗耳朵邊響起,受驚後的黑狗猛然掙脫,連蹬幾步,往前撲去!
六斤正趴在山崗下,聽到問話,大喜,正要回話,卻突然見一團黑影飛撲而來,這樣的速度,在黑夜裡還是嚇了一大跳,生生把嘴裡準備回的話大半嚥了回去,吐了一字“草⋯”
特務班當然不是吹的,臨危不懼!手撐地,左腳蹬地發力,身體騰空,右腿橫掃,腳尖收,腳底往黑影對了過去,已經發現撲過來的是狗,當然得往狗頭上招呼。
一腳正好踢到氣勢洶洶狗頭上,勢大力沉的一腳,把那囂張的狗直接給踹下了山崗,骨碌碌往山下滾去。
對付這樣的狗,六斤班長根本就沒放在眼底,待身體落地後,腳底板傳來一陣疼痛,真心活動了一下,有些痛,感覺應該沒事,卻並不敢起身,對面雖然開口說了話,應該是自己人,但這樣子捱了黑槍支不合算,要是對面樹下的人有槍,這事就玩大發了。
趕緊扯嗓子:“自己人!”
聽到回話,大樹下的人,停下往大樹後躲的動作,仔細把被狗衝去也帶掉的破鑼從地上摸到手中。
“你...是誰?”聲音帶著稚氣,透著顫音。
“***師...特...獨立團九連的。”黑燈瞎火,說自己是特務連,容易誤會。
年青人握緊手中的梭標,試圖保持平淡的語氣,但是從對面這一句“自己人”話裡聽到的也是熟悉的聲音,警惕稍減,喘了口氣:“你先出來!”
這時候,六斤背後,一隊戰士也影影綽綽朝跟了上來,六斤覺得應該沒什麼危險,對面要真是鬼子,早就開了槍。
慢慢的站起來,快步往大樹下走,卻沒提防,那被踹下山崗的狗,已經再次無聲無息的尾隨了上來,隨著距離越來越近,那樹下的人也終於看清,立即大喝:“旺財,停下!”
到此,六斤才發現那狗嘴都快接近自己小腿肚,再次嚇了一大跳,只不過,身後跟著的戰士,手中步槍的刺刀也快接近那條狗。
一眾都停在當場。
“鬼子大掃蕩,你們怎麼還在這裡?”六斤回過頭,不再管那條聽到大樹下人命令,已經停下來然後往樹下跑了的狗,快速發問。
“我們進山溝裡躲了幾天,工作隊帶了一些老百姓過來,南邊沒發現有鬼子過來,北邊放了哨,所以,我們又回了村裡。”年青人並不隱瞞,其實他們根本沒想過隱瞞,早把警惕丟腦子後。
“”
說話間,村裡出現的一隊人,打著火把正往山崗上衝,聽到破鑼響,兩端步槍的在前,幾個拿梭標的在後,一路小跑,到了山崗上,看著山上的隊伍,然後沉默在那裡。
一個特務連兵掉頭匆匆離開。
半個小時後。
胡義站著,彎曲的帽簷下,細眼四掃,雙手撐在桌沿:“...你說,鬼子就在南艾鋪,總部的人往東撤退了?”
一個年青姑娘看了眼旁邊灰黑打補丁衣服的年輕人,見他沒說話,轉回頭:“這是前幾天的事了,我們原本在總部南邊村莊,鬼子掃蕩的時候就得到通知,我們提前就帶著老百姓轉移,到這邊山溝後,剛好遇到劉隊長他們也帶著老百姓在溝裡,據他們得到的情況,南邊沒發現鬼子,大批人在山溝裡待著也不是個事,所以,今天下午就回到這個村裡。”
山風從破牆中鑽出來,牆壁上松樹火把搖晃了一下。
胡義仰了仰臉,舒緩了一下情緒,再看向那年輕姑娘:“這裡距離南艾鋪有多遠?”
“直接過去...二十里不到,只是,那邊是懸崖,人上不去,要去那裡,得往總部那邊繞。”
姑娘的聲音很好聽,胡義有些錯覺,都是齊頸短,不由得想起了蘇青,只是沒那麼冷。
見胡義發呆,一群人跟著發呆。
半晌。
“你們能戰鬥的有多少人?”
“我們有一個小隊,劉隊長他們也有一個小隊。”
胡義知道,游擊隊的一個小隊就十人,跟鬼子編制不同。
姑娘的眼睛開始發紅,繼續說話:“部隊打得很慘,被包圍後逼到懸崖,手無寸鐵的同志們沒有人投降,後來...他們就跳崖了...”
“你們看到的?有多少人跳崖?”
“我們在山下,有多少人跳崖,這不知道,我們離開的時候,山上有鬼子在懸崖邊,我們...要保護老百姓...沒有...沒有過去...所以...”旁邊的年青人應該就是劉隊長,終於發話,五官聚在一起,眼中流出淚水。
“在什麼地方?沒派人去偵察麼?”胡義的聲音漸大,聲調變高,顯得有些嘶啞,透露出冷酷。
對於老百姓的死活,曾經,他是不關心的,他是軍人,打鬼子才是他擅長的,這次是為了打探訊息。
劉隊長嚅嚅嘴,卻沒有回話,把眼光轉向那姑娘。
“沒有派人去,怕被鬼子發現...”
昏暗的火把散發著光線,牆上的身影在抖動,映襯得在坐幾位開始出現錯覺。
有些看不清他,相距不遠的幾個人都顯得隱約,在暗淡光線下。
一段長時間的沉默,胡義轉過頭,走到門口,停下,不再理會他身後的那幾個人:“找幾個熟悉這邊山路的,現在,帶我們,過去看看……命令!”
啪地一聲,那是六斤班長的布鞋瞬間併攏的撞擊,本能地挺起胸膛,肅立等待胡義發話!
“劉隊長,們立即帶老百姓離開這裡,派人往南偵察距離不得小於五里,向南進入山溝,若發現南向來敵,帶領老百姓往東進,另外派人立即來報;第二,不得與敵人接觸,全體人員走過之後,把路上的痕跡想辦法抹去;九連現在休息,兩個小時後,往北連夜出發。”
在座的都聽懂了,命令聽起來不復雜,兩個要點,一是老百姓不能呆在這裡,二是九連要向北進到戰場!
胡義朝劉隊長敬禮,這是他向劉隊長敬出過的最鄭重的一個軍禮,不僅僅是因為自己接受的命令,也意味著承諾,因為,那些被鬼子包圍,那些寧死不屈的英魂們,可敬。
“走吧。”胡義說了一句,出了門,聲音不大,卻很沉重。
出門後,胡義筆直地站在山風裡,一動不動,他覺得那些跳崖不降的人,值得尊重,無論如何應該去看一看。
他不動,是因為九連的所有人都都圍在那破屋子四周,或坐或站,屋子破門爛窗下的人靜靜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