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是張良問了半天,李修元始終沒有告訴他真相,在他看來,能在街上遇到便是緣分,若是讓張良出面找來,那便差強了人意。
那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一路風霜,李修元也感覺有些疲累,這幾天一直躺在客棧房間裡閉目養神。
於半醒半夢之間,一手枕著頭,默默地聽著天空嗚嗚的風雪肆虐。
這是他來到薊城的第三天。
進城的第二天,經過藥浴淬體的張良一大早就驚叫著了出門辦事,還想拉著李修元的手往外衝去。
李修元哪裡願意跟他同往,自然是一個人靜靜地待在客棧裡休養生息。
張良很是興奮,回來的第二天又史上了出去,說是還有幾個重要的人物沒有見到,還得再去幾日。
揮揮手,李修元嫌他吵到了自己,將他趕出了客棧,一個人安靜地躺在床上起著自己的心事。
“就算你見了大燕所有的英雄,又能如何?!”望著窗外的飛雪,李修元鬱郁地嘆了一口氣。
心裡裝著燕趙悲歌,李修元不知不覺中想到了還首還沒有完全學會的鎮魂曲。
嘆了一口氣,起身靜坐片刻,默默地拿出了在天山上打造的古琴。
掏出絲巾輕拭琴絃,望著窗外的漫天風雪,心裡卻回到了五域的小鎮杏園,那夜一曲鎮魂白了頭的夜裡。
那一年,花落雨從南疆歸來,帶來了耶律齊的噩耗,帶回了三歲的耶律明珠。
那一年杏花紛飛,李修元撫曲一夜白頭。
李修元並沒有因此而停下他學琴的大業。
彷彿中,李修元看見草原深處有一道身影向他走來。
彷彿看見刺秦的張良一荒野裡狂奔逃命,看見獻寶的荊軻最後倒在了大秦皇宮的金殿之上。
陣陣寒風起,吹動高漸離的青衫,身負利劍身向大秦,只是為了完成跟好友的承諾。
塞北寒風起,身懷天下的太子丹最終倒在軟弱怕死的燕王刀下,即便如此,也沒能阻止大燕的滅亡。
琴聲徘徊,只見漫天風雪繞小院。
琴絃顫動,如風一樣的往事一幕幕地湧上心頭,那些已經離開了的親人朋友,何時才能重逢。
長夜如火,那些如飛蛾撲火一樣豪傑,如夏花般凋零在大秦這方世界的時間長河之中。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時征戰幾人回?
西邊長城的公子蘇已經醉臥沙場,誰來為你們招魂?
當年你們一時心軟沒有劍斬趙高,最後卻終是倒在那陰險毒辣的小人手裡,這就是你們的宿命吧。
除非此時的我前往三界之外的忘川之上,身化那千人千面的孟婆,為你們煮一碗忘魂湯,將塵舊事統統拋在腦後。
漸漸地,李修元的手指不再僵硬,黑夜拖刀百鬼夜行,漸漸化為漫天風雪,欲要將這天地間的罪惡遮掩起來。
寒冬如鐵……叮叮咚咚的琴聲穿過客棧外的風雪,漸漸往四下蔓延而去。
小院裡樹枝上的積雪不堪重負,被陣陣琴絃撥動,最後嘩啦一聲重重地摔落下來。
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鎮魂曲李修元在天山沒有完全領悟,在大秦皇城沒有完整彈奏,來到大燕國都,獨坐客棧之中。
終於有了一道攝人心魄的意境!
院子裡的樹上站著幾隻覓食的鳥兒,被風中的琴聲擊中,自半空中直直地往雪雪裡摔落,在雪地裡發呆。
客棧裡跑堂的夥計無意中聽到這鎮魂之曲,端在手裡的茶壺摔在地上,臉上依舊沒有一絲的神情,怔怔地往廚房裡跑去。
廚房裡的師傅被這道若有若無的琴聲鎮住,一時動彈不了。
直到鍋裡的湯飄起煳味,才怔怔地望著手裡的勺子說道:“我這是幹嘛呢?我的湯啊!”
就在李修元撫琴三轉,欲要收住琴聲的當下,門外傳來了呯呯的拍門聲。
收住琴聲的李修元站起身來,回道:“別敲了,這門又沒鎖。”
以為是張良回來的李修元,開啟房門卻看著門外之人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過了半晌才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來人也嚇了一跳,看著李修元怔怔地呆了半晌,才喃喃道:“我路過此地,卻聽到不曾聽過的琴聲……你在撫琴?”
來人卻是李修元打死也想不到的傢伙,那個一路送他到薛郡之後,獨自離開的高漸離。
兩人揖手見禮之下,李修元將對方請入房內。
挪開古琴,擺上茶爐,李修元點著了裡面的木炭,又拎了雪水擱在上面燒。
直到這時才微笑著回道:“我卻是陪朋友來大燕辦事,我這一路還想著如何才能見到先生。”
高漸離聞言嘆了又嘆道:“我也一樣,若不是今日出來訪友,怕是要跟掌櫃在大燕錯失見面的時機了。”
李修元恍然大悟,真誠讚道:“如此看來,我們果然有緣,能再見先生在下十分歡喜。”
高漸離捂著額頭,直接問道:“你的琴聲打動了我,這是什麼神曲?”
李修元溫和一笑,回道:“這曲啊,說出來怕是要讓先生見笑了,這是一首我還沒有完全學會彈奏,而且寫不出來的曲子。”
便是當年在小鎮杏園,李修元也只是手把手教耶律明珠彈了一半。
至於她後面學會了完整的神曲,李修元只能歸結於自己的師傅,或者是老和尚了。
畢竟自己可是一曲撫之白了頭,而耶律明珠卻能安然無事。
這也是他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
高漸離聞言卻幽幽地長嘆一聲道:“如此說來,我怕是跟這神曲無緣了……還好,讓我遇上掌櫃,能聽上一回便已經是奇蹟了。”
李修元一邊倒水煮茶,一邊說道:“月有陰晴圓缺,人於世間總不成事事如意吧,留一些遺憾在心裡,在漫漫歲月裡回味吧。”
便是眼前這個讓他撫掌長嘆的傢伙,便是自己一碗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靈酒,也不能改變他的命運。
或許,這才是真正讓李修元難過的事情。
“遺憾?”高漸離望著他喃喃地說道:“這個道理我之前好像沒有認真去想過……今日聽君一言,才恍然大悟。”
李修元奉上熱茶,認真回道:“天道也有缺,這才是萬物生長的道理,否則這便不是人間了,先生以為如何?”
高漸離捧著一杯熱茶,低頭沉思了半晌,才輕輕地點了點頭。
說道:“月有陰晴圓缺,便是春天的花兒再美,也要離開枝頭……確實如掌櫃說得這般,這是一個有不少遺憾的世界。”
李修元起身取了一碟糕點放在桌上,笑道:“試試我從東海帶來的糕點,這可是海邊漁村的百姓自己動手做的。”
高漸離撿了一塊放在嘴裡,輕輕地咬了一口,臉上露出了驚喜的神情。
“這個滋味,我卻是沒有嘗過。”高漸離笑道:“我以為你直接從東海就會回皇城,沒料到你竟然來在大燕,早知道我就留在那裡等你了。”
李修元嘆了一口氣,靜靜地說道:“你要是留下來,那可太好玩了,我們先是在蓬萊島上遇上土匪,回來時又遇上了風暴……”
“天啦,你們竟然在海上翻船了?這活著下來,真心是太不容易了啊?”
高漸離拍了拍胸口,不可思議地說道:“看來,我今天要給你接風洗塵,好好喝一杯才行。”
“相識多日,先生用不著如此客氣。”
李修元想了想說道:“我那兄弟一會要回來,說不得他還能帶回來酒菜,再不行,我就讓客棧的夥計炒幾盤,總之,待在客棧裡安靜。”
無論如何,李修元不想跟在高漸離的身後,說不得下一刻他就要面對大燕裡更多有人。
而有些人,並不是他想要去面對的。
既然已經知道了結果,又何必再讓自己在別人的故事裡,流下自己的眼光?
高漸離離言一愣,有些遲疑說道:“我原本想著,帶你認識我的好朋友呢?難道說掌櫃的有什麼難言之隱?”
李修元老實說道:“老實說,我只是陪朋友來大燕辦事,順便看看能不能遇上先生,對於其他的人來說,我並不感興趣。”
高漸離一聽,禁不住搖頭嘆息道:“如此,那便待在客棧裡吧,我應該想到掌櫃是一個喜歡清靜之人,哪能如我們一樣。”
李修元卻在心裡嘆了又嘆,心道我總不成把實話告訴你吧?
且不說他沒辦法將有些事情說出口來,便是他說出來,只怕高漸離和張良也不相信。
畢竟兩人都是熱血之士,心裡都懷抱一個理想。
正在兩人聊得高興之時,客棧的房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
拎著一個食盒進來的張良微微一怔,看著高漸離問道:“想不到,掌櫃的不願陪我出門,卻躲在客棧裡會朋友。”
一邊關上房門,張良將手裡的食盒放在桌上,繼續說道:“我帶了些菜回來,還是熱的,要不要喝一杯?”
李修元指著一旁的高漸離笑道:“這是大燕的高漸離先生,我跟徐福在路上遇上的朋友,正好你回來了,大家一起喝上二杯。”
說完起身,去架子上拿了一壺黑豆酒走了過來。
看著兩人繼續說道:“這春天釀的黑豆酒,放在現在也算是一壺難得的美酒了,如此風雪紛飛的天氣,也算不錯。”
“有朋自遠方遠,不亦樂乎?”高漸離擊掌高聲笑道:“這樣的美酒,也只能在掌櫃這裡才能喝到了,謝謝啊。”
“沒錯。”張良取了三個碗放在桌上,拎著酒壺往裡倒滿。
一邊呵呵笑道:“我兄弟釀的酒,可是連皇城的大人們,也得難得喝上一回。”
高漸離嘆了一口氣,不甘心地問道:“要不,掌櫃的來大燕開一間酒肆,我來出錢如何?”
李修元搖搖頭,輕聲說道:“我在皇城是為了弟弟能在書院跟著夫子讀書,並不是想去想著多釀些酒掙錢……”
在李修元看來,既然老道士沒讓他離開,那便說明自己想要見證的那些大事,都將在發生在皇城附近。
而他和小黑來到大秦,也只是想看看大秦中興一時的儒家思想,是如何在一幫自以為是的學者們手中玩死的。
站在時間長河之中,李修元真的不認為哪是秦王的錯。
各自的立場不同,註定了大秦的天空時不時要飄過一陣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