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李孝恭對於程咬金的承諾並不信任。
當年秦瓊、程咬金、牛進達等人一同投靠瓦崗山李密,李密戰敗之後又依附王世充,只不過王世充疑心甚重、猜忌多疑,秦瓊等人覺得非是久留之地,故而站前脫逃,投奔李淵。
李淵將其安置於秦王麾下,遂跟隨秦王衝鋒陷陣、功勳無數,按理說算是實打實的“天策府”大將,然而玄武門之變時,無論秦瓊亦或程咬金、牛進達,都未能跟隨秦王李世民上陣殺敵狙殺李建成,等到秦王登基、大肆封賞,有功之臣官職爵位大有提升,秦瓊、程咬金卻原位不動。
貞觀十年之後李二陛下曾有意在凌煙閣紀念貞觀勳臣,朝野上下對於誰入選、排位如何一度爭執紛紜,但幾乎無一例外,無論秦瓊還是程咬金,都敬陪末座……
究其原因,正是因為秦、程二人當初乃是投奔高祖皇帝李淵,雖然始終跟隨秦王作戰,卻自認李淵之臣,礙於與秦王的情誼不摻和奪嫡之戰,故而袖手一旁。
所以程咬金是有“前科”的,對李二陛下尚且如此,又豈能輕信他效忠李承乾之言?
不過眼下程咬金對於局勢走向之影響極大,只能姑且信之,以觀後效。
……
程咬金對於李孝恭當面挑撥離間的行為很是不滿,李孝恭卻雲澹風輕,澹然笑道:“論資歷、論功勳、論能力,牛進達都足矣擔任十六衛大將軍,只不過你一直將他攥在手裡不放出去獨當一面,這才耽擱了前程。如今雖然年輕一輩已經開始在軍中崛起,但咱們這些老傢伙也還未到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之時,還是要有人承擔重任,顯示一下咱們的存在感。回頭本王就向陛下諫言,左屯衛大將軍也好,左候衛大將軍也罷,總要給老牛尋一個能夠彰顯能力的機會,也不枉在軍中刀頭舔血了半輩子。”
這算是挑撥離間嗎?當然不算,牛進達的確配得上一個十六衛大將軍的位置。
譬如柴哲威、殷秦州之流,哪一個比得上牛進達?
程咬金瞪了李孝恭一眼,轉頭看向牛進達:“此番過後,吾向陛下請辭致仕,由你接任左武衛大將軍。”
牛進達理所當然的點點頭:“如此,甚好。”
程咬金再度看向李孝恭:“郡王認為如何?”
李孝恭看著眼睛瞪得好似黃牛一般的程咬金,忍不住笑了起來,且一發不可收拾,哈哈大笑上氣不接下氣。
程咬金黑著臉氣呼呼的瞪著李孝恭,一旁的牛進達也“嘿嘿”笑了起來。
李孝恭喘著氣,拍了拍程咬金的肩膀,目光很是羨慕:“年青時候壯志凌雲追名逐利,等到心願得償功成名就,卻陡然發現那些所謂的成功都不過是雲煙一場,轉瞬消散,唯有那些年征戰戎馬的生涯之中留下了些許袍澤情誼,才會歷久彌新、永不退散。一輩子能有一個肝膽相照、生死相隨的兄弟,值了。真是讓人羨慕啊!”
牛進達抹了一把亂糟糟刺蝟一般的鬍鬚,居然有些難為情:“郡王這般誇讚,末將實不敢當,末將只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腦筋不大好使,與其被別人哄騙,還不如老老實實待在大帥麾下,倒也沒想別的那麼多。”
李孝恭喝了口茶水,讚道:“正是你對這廝完全信任才會這般衷心追隨,如此才更加珍貴。”
程咬金卻不領情,沒好氣道:“郡王莫不是非要將吾兄弟二人挑撥得刀兵相向、一拍兩散你才開心?”
“本王豈是那等奸詐之人?行啦,陛下的話已經帶到,任務也完成了,本王這就回去覆命。”
李孝恭站起身,整理一下身上的衣袍,上馬之前說了一句:“盧國公好自為之。”
便在一眾親兵簇擁之下,揚長而去。
程、牛二人站在雨棚之下,看著李孝恭的身影消失在淅淅瀝瀝的雨幕之後,這才轉身回到火爐邊圍爐而坐,牛進達給兩人的茶杯斟滿茶水,捧著茶杯喝了一口。
程咬金若有所失一陣,忽然道:“等到此番事了,你來接任左武衛大將軍一職。”
“噗!”
牛進達燙了舌頭,一口茶水噴出,瞪眼看著程咬金:“吾何曾有過那等想法?此等淺顯的挑撥離間連吾都看得出,你卻要中計?”
“吾難道還能比你這頭蠢牛更蠢?”
程咬金沒好氣的罵了一句,喝了口茶水,道:“這老陰貨明知咱們兄弟之間肝膽相照絕無隔閡,卻還要搬弄是非挑撥離間,就是因為不確定老子到底能否徹底站在陛下那邊去堵住咸陽橋,想要給你心理種根刺……看著吧,此次兵變之後若陛下坐穩皇位,必然要將你從左武衛調走,以此來削弱左武衛的勢力。與其坐以待斃,老子乾脆致仕告老,扶你上位,以你的資歷、功勳,擔任這個大將軍綽綽有餘。況且,這麼多老兄弟若是交到別人手中吾也不放心,正好都給你帶,老子也能開開心心回家含飴弄孫,頤養天年。”
他算是看明白了,陛下的確寬厚仁慈,兵變勝利之後並不會對他清算,但他也不能當做無事發生的樣子腆著老臉繼續操持兵權,乾脆退下去給雙方一個臺階,陛下心裡那一點芥蒂全部消失,程家的榮寵更加穩固。
牛進達想了想,點點頭:“既然大帥如此說,那末將就如此做。”
他與程咬金之間根本不需說什麼客套話,更不可能彼此猜忌試探,既然程咬金說了想要將左武衛交給他然後退下去,那自然便是如此。
至於其中是否還有什麼別的顧忌或者打算,他猜不透,也懶得去猜……
“走吧,咱們去咸陽橋!”
程咬金兩手扶著膝蓋起身,伸了個懶腰,扭頭望著東邊長安城的方向,入目一片煙雨迷離,什麼也看不真切。
“會一會關中各路豪雄,看看這幫傢伙是否將往昔的勇武都耗盡在了女人的肚皮上,如今還能不能提得動刀、殺得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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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潺潺、花木蕭蕭,大吉殿一側的精舍內,地板光潔如鏡,一張凋漆桉幾放在窗前,魏王李泰穿著一身樸素的常服,正憑窗而坐,喝著茶水。
李佑、李愔、李惲、李貞四人陪坐左右,一旁的火爐前,李慎正在乖巧的燒水、沏茶……
精舍內並無內侍,幾兄弟喝茶閒談本是一件愜意的事情,但現在卻各個憂心忡忡、愁眉不展,頗有些坐臥不安。
畢竟李治的叛軍就在武德門外血戰連連,一旦突破門禁攻入武德殿,皇帝固然沒個好下場,在場諸人也難逃生天。
以嫡三子的身份登臨大位,名不正、言不順,想要消除隱患、平息輿論的最佳方法,自然是將排位在自己之前的兄弟們一網打盡……繼承順位排在晉王前邊的沒人了,晉王登基自然全無毛病。
當年高祖李淵就是因為身前的兄長們都死光了,才以第四子的身份繼承“唐國公”的爵位,進而創下李唐帝國……
李泰目光掃過,哼了一聲,道:“怎地,現在都知道怕了?當初關隴兵變之時,長孫無忌意欲從汝等之中擇選一人扶上大位,以取代太子,你們不還是歡天喜地的憧憬著一步登天麼?”
提起這個話題,李佑就尷尬了,放下茶杯,抱拳拱手,告饒道:“當初是兄弟想差了,險些鑄成大錯,兄弟知罪,還請兄長莫要再提,否則兄弟無地自容啊。”
雖然皇帝哥哥大度,對那件事既往不咎,可畢竟事情已經發生了,若總是被人提及,誰知道皇帝哥哥會否哪一天忽然念頭不通達跟他算後賬?
李愔雖然平時混不吝,但也不是傻子,此刻自然知道局勢的緊迫性,若皇帝哥哥坐穩皇位也就罷了,大家榮華富貴子孫昌盛,可一旦晉王逆襲上位,必然對他們這些兄弟痛下殺手。
故而憂心忡忡道:“這房二平素桀驁不馴眼高於頂,說什麼北征西討所向無敵,怎地卻連叛軍那等烏合之眾都不能平滅?這萬一雉奴殺進來,大事不妙啊!”
李貞遲疑著道:“這個……不至於吧?好歹都是兄弟,弒殺兄弟這種事可不光彩,他可不是父皇,到時候天下輿論洶洶,他豈能坐得穩皇位?”
當年他們的父親李二陛下就幹過這事兒,玄武門下殺兄弒弟,結果過去二十年仍然要遭受天下人唾罵,搞不好因此遺臭萬年。那雉奴無論文才武略都不可能比得過父親,這種事一旦做下,後患無窮。
李愔撇著李貞一眼,看傻子一樣的表情:“雉奴當然不會親自動手,不過若是亂兵衝進來的時候不分青紅皂白見人就殺,咱們裹挾在亂兵之中誰知誰是哪個?即便退一步,將來咱們幾個或是重病不治、或是意外暴卒、或是意欲謀反……那還不是隨著人家怎麼折騰?”
李佑和李貞臉色煞白,戰戰兢兢,眼下的情形看上去對皇帝哥哥極為不利,萬一當真讓雉奴成了事呢?
死期將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