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李績那等半路投降李二陛下的“貳臣”,為何時至今日卻能夠忝為群臣之首,與曾經的“貞觀第一權臣”長孫無忌不相上下?正是因為李績不僅僅用兵如神,有著李靖之後“第二軍神”之稱,更因其上馬可定國、下馬可安民,出將入相,文武並舉。
而杜如晦、房玄齡固然內政更優,但軍事一途有所遜色。至於秦瓊、程咬金、尉遲恭等人,自然又是低了一等……
蘇定方能夠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攻陷平穰城,更將城內高句麗殘餘勢力安置妥當,使得秩序井然,一派平穩,這份能力已然隱隱追著那些“出將入相”的貞觀名臣,著實令他們兩人相形見絀。
若是易地處之,他們兩個大抵也只會提起屠刀,哪個不老實就殺哪個,實在不行便一味的殺乾淨,一了百了……
阿史那思摩愈發收起先前的稍許不滿之心,尤其是入城之後見到水師連續歷經功平穰、守平穰兩場大戰,固然渾身浴血、傷創處處,卻依舊士氣昂揚、軍容鼎盛,不得不低調謙虛起來,不敢造次。
他出身突厥王族,自幼耳濡目染皆知騎兵乃天下第一等強軍,大唐的步卒也算是勇悍無論,但是海疆之上風波險惡、靠海處盡皆貧瘠難言、人煙稀少,水師又能強到哪兒去?
然則一路東征而來,水師卻每每於緊要之初發揮強大之戰力,更別說幾乎數十萬大軍的輜重補給皆由水師渡海運來,對於水師的戰力愈發敬畏有加,覺得深不可測。
如今更是棄舟登岸,照樣攻城掠地、覆亡其國,心裡哪還敢有半分不忿之心?
也愈發明白當初東征之時,為何朝野上下一致排斥水師,未將其納入東征主力之中。以水師之戰力,大可開著戰船橫渡大洋直抵高句麗沿岸登陸,甚至在河流的入海口處溯流而上,然後一路摧枯拉朽、攻城掠地,還有陸上數十萬大軍什麼事兒?
以往他以為這是因房俊之故,是大家在排擠房俊這位陛下面前的大紅人,還曾心中譏笑,嘲諷房俊太過恣意妄為,不懂得韜光養晦。眼下方知,根本就是軍中各派勢力唯恐水師將所有的功勳都給搶走,才不得不聯合排斥抵制……
一路走到城中臨時設定的帥帳,阿史那思摩都有些神思不屬。
水師的強悍,遠遠超出他的預計。高句麗雖然建國立城,但其祖先由遠東而來,至今依舊儲存著遊牧民族的一些特性,非常注重騎兵的組建與訓練。此番數次與高句麗騎兵交戰,深知其厲害。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有著龐大騎兵部隊的國家,卻被水師從海邊登陸一直殺到國都之下,強攻破城,斬殺國主,覆亡其國。
想象這精悍的高句麗騎兵在水師火器面前如同羔羊牲畜一般恣意屠宰,阿史那思摩心底便隱隱泛起一股驚惶之意。
他是靠著騎兵起家,如今歸順大唐亦掌握著數量可觀的騎兵,憑藉騎兵的強悍戰力才能在大唐朝堂之上擁有一席之地,畢竟他不似頡利可汗那般能歌善舞,有娛人之術以博大唐皇帝一笑……
可萬一有朝一日,火器在大唐軍隊當中大規模裝備普及,導致騎兵的地位暴跌,自己又該何去何從?
甚至不僅於此,將思維發散開去,是否將來所有以騎兵為主曾經讓漢人吃盡苦頭的遊牧民族,都將在唐軍火器面前不堪一擊?
難不成,大唐皇帝有朝一日當真能夠威加四海、一統寰宇,天下各族都將籠罩在大唐的萬丈光芒之下俯首稱臣,若干年後忘記了祖先叱詫草原沙漠的威風,只剩下載歌載舞的天賦……
想到此處,阿史那思摩趕緊晃了晃腦袋。
何其荒謬也……
……
事實上,何止使他隱隱感覺到火器威力之強盛,足以使得以往的戰爭模式發生根本性的轉變?即便是乙支繼祖也未曾沒有認識到這一點,故而選擇向蘇定方投誠歸順,藉此拉近與水師的關係,來接觸這種甫一問世便震撼天下的新式武器。
已然抵達安市城的李績捧著手中水師送抵的捷報仔仔細細看了兩遍,方才將其放在桌案之上,輕嘆一聲,蹙著雙眉,喃喃低語了一句:“水師……火器……足以稱雄天下。”
他對面的程咬金也搖了搖頭,慨然道:“當初房俊那廝鼓搗出火藥,大家都以為只是其閒來無事瞎胡鬧,弄幾個煙花放一放過過癮而已,可誰能料到,此物居然直接衍生出震天雷、火槍、火炮等利器?真真是驚才絕豔,才具天授!”
李績微微頷首,深以為然。
當年房俊鼓搗出火器之時,世人只知其威力強大,卻並未認識到這項武器將會帶來如何的震撼,反正每逢年節之時那漫天煙花倒甚是好看……
甚至當初陛下組建“神機營”,由房俊統御,不僅大規模研製火器,更正式將火器裝備軍隊之時,軍中那些個巨擘們也紛紛不以為然。
直至房俊隨同侯君集西征,於莆菖海之畔力戰突厥狼騎,這才算是驚豔了一回,使得軍方正式認可了火器在實戰當中的威力。
及至之後房俊率領麾下右屯衛兵出白道、直入漠北,一路橫衝直撞打得薛延陀鐵騎丟盔棄甲、狼奔豸突,甚至直搗龍庭、勒石燕然,這才使得中外軍方盡皆震撼於火器之強悍。
更不用說之後房俊一力組建皇家水師,軍中上下盡皆裝備火器,以之橫行四海、肆虐外洋,區區水師數萬兵卒,便對東洋、南洋數十個番邦威壓懾服,甚至脅迫其望、干涉內政,攫取龐大的利益。
儘管心裡不願承認,但這一回李績算是徹徹底底明白時代已經變了,隨著火器的製作越來越精良,威力自然越來越大,使用也越來越便利。一個騎兵需要長年累月不間斷的訓練,耗費巨大的資源才能培養成材,但是火器的操控太過簡單,即便是坊市之間的愚夫愚婦、老弱病殘,只要短時間的操練,即可倉促上陣,照樣發揮戰力。
這其中的差距,簡直就是天淵之別。
某種程度來說,只要有足夠的人口、有充足的供給,以火器為主的軍隊就可以橫行天下,侵佔任何一方領土。
嘆了口氣,李績拿起茶杯呷了一口,揉了揉連續起碼趕路而痠疼的腰身,打趣道:“或許回到長安,待局勢穩定之後,吾等皆要去那‘貞觀書院’的講武堂進修一番,否則等到火器大行其道,吾等不通其戰術,怕是從此之後被年青人一舉超越,再也帶不得兵了。”
這話看似玩笑,實則卻極有可能成為事實。
火器的橫空出世,不僅僅代表著一種威力巨大的新式武器,更使得戰爭的模式得到徹徹底底的改變。以往指揮步卒、騎兵作戰的那一套戰略戰術,已然完全不能適用於裝備了火器的軍隊。
誰若是不能與時俱進,就將會時代的潮流所拋棄。
似他們這些打了一輩子仗,更取得過輝煌成就的一代名將,思維已然固化,很難接受全新的戰略戰術。接受新事物的能力比年青人差得太多,等到“講武堂”內一批一批年青人帶著最先進的戰術充斥到軍中,他們這些長官難道就只能依靠地位與資歷去頤指氣使?
時代的洪流轟轟烈烈、勢不可擋,要麼借勢而行,要麼被碾壓得粉碎……
李績也好,程咬金也罷,雖然已過壯年,但身體尚未衰老,豈肯輕易便交出兵權,自此遠離中樞,悠遊林泉?
程咬金也喝了口茶水,扭過頭,目光似乎能透過牆壁看到不遠處那間停放李二陛下靈柩的房舍,心底如鉛墜一般沉重。
“此番東征,導致陛下駕崩,吾等皆乃死罪也。待回到長安之後,還不知將要面對何等樣的危局,社稷是否傾頹,帝國是否崩離……縱然拼卻這條性命,亦不知能否力挽狂瀾,哪裡還有工夫去想那些遙遠之事?”
屋外風雪漫天,北風呼號,而關中的局勢,只會比這遼東的風雪更加嚴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