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裡,傅綾羅突然起了燒。
寧音在碧紗櫥聽到她清淺的呼聲,一聲聲叫著阿爹,猛地驚醒過去檢視,就發現娘子小臉通紅,閉著眼,淚水都止不住往外沁。
寧音前一摸傅綾羅額頭,好傢伙,跟火爐一樣,她趕緊叫武婢叫醒喬安,請府醫過來。
傅綾羅醒來時,已是半上午。
祝阿孃坐在床頭,拿著個荷包做繡活。
月白底子的綾羅綢,半枝雅竹栩栩如生,看樣式就知道是給定江王的。
聽到傅綾羅的動靜,祝阿孃頭都不抬,“醒了?天兒這麼熱,剛來前頭幾日你能得了寒症,真是出息!”
傅綾羅聽到祝阿孃熟悉的陰陽怪氣,只覺親切。
她支著痠軟的身子,湊過去抱住祝阿孃妖身,語氣又嬌又軟,“阿孃,阿棠知錯了。”
祝阿孃放下繡活,扭身恨恨捏了捏她的臉,“錯哪兒了?”
她不是個喜歡追在人屁股後頭說教的長輩,尤其是教養定江王,更不能事事大包大攬。
對傅綾羅,她內心是疼得恨不能捧在手掌心,卻不忍拘著這小女娘,仍是由著傅綾羅去闖。
對傅綾羅來說,祝阿孃比楊婉更像母親,她在祝阿孃懷裡特別踏實,沒有任何隱瞞心思。
她沙啞著嬌軟的嗓音誠懇道:“過去阿孃總說我不知世道艱難,可我心裡不服,我從小就在外頭掌著鋪子,知雞子幾文,柴火幾錢,我以為我比旁人清明。”
“對付傅家人,我也以為自己算無遺漏,可昨日在王上書房,阿棠才知自己真的是井底蛙,給阿孃,給王上都添了好多麻煩。”
燒還沒退,燙得傅綾羅眼眶比平日淺不少,說著話就溼漉漉一片。
祝阿孃心裡一軟,再罵不出來,只摸著她腦袋嘆息,“你掌鋪子都是車來車往,能知道什麼?你就是太倔,總怕自己像你阿孃,可萬事都不能走了極端。”
她讓傅綾羅跟在紀忱江身邊,是心疼傅綾羅,也有私心。
長舟那孩子命比阿棠還苦,她盼著他身邊能有個知心人陪伴。
就性子而言,長舟比阿棠更看得開,不管將來如何,她希望阿棠能學上幾分。
傅綾羅乖乖點頭,“阿棠以後再不敢了。”
此時,書房內,喬安也正說傅綾羅。
“大雨天非得出去,半夜裡燒得直說胡話,嘖……這小女娘也太能折騰了。”
紀忱江剛從演武場回來,小朝結束後,為了君臣一家親,總要跟臣子們和銅甲衛在演武場切磋一番。
此時剛洗漱完,紀忱江歪在窗戶前,青絲鋪在軟枕上,聽到喬安的幸災樂禍,蹙了下眉。
他懶懶抬起眉眼,問:“昨日的事情處理的如何了?”
喬安立刻回稟:“安排好了,那些探子只當傅長御跟夫人們鬥氣呢。”
“至於傅家,讓人裝了細作去哄騙,再叫銅甲衛黑衣夜行撞破,殺了個血淋淋的,直接就將人嚇暈過去了。”
“被‘殺掉’的細作和傅家僕從都已送到邊南郡,出不了岔子,郡守府那邊的存檔也都改好了。”
“傅長御沒了嫁妝,估計想嫁人也是不能了,只能在王府伺候一輩子……”
說到這兒,喬安偷偷看了眼斜靠在軟塌上的主子。
別說,不看王上的性子,只那風流倜儻的俊美模樣,確實夠叫小娘子不要名分追隨的。
紀忱江不置可否,頓了會兒,驀地問,“我很嚇人?”
在外人眼裡,定江王雖然易怒,卻沒什麼架子,走得是勇武爽朗的路子。
可傅綾羅幾次見他卻都怕他,這次他也沒發脾氣,就嚇病了?
喬安下意識點了點頭,可一抬頭,見王上似笑非笑的冷峻眸子,縮了縮脖子,乾笑。
“那怎麼會呢,王上性子最……最好了。”
原諒他,作為最熟悉王上的人,他實在想不到別的形容詞了。
紀忱江拿骨節分明的手撐著額角,“私庫裡不是有百年老參?送一支過去。”
喬安瞪大了眼,心裡酸得快要沸騰,“王上,就算我不如傅長御細心,能幹,會伺候人,好歹我在您身邊這麼多年,您也不能這麼厚此薄彼吧?”
瞧瞧,傅綾羅才來了幾天,他都快被比成地裡的小白菜了。
紀忱江半抬起眼皮子,冷淡看他,“難道你想淨身?”
現下已四月下旬,恩科最多一個半月就會出結果。
京都不會放心放心南地久無監督,新御史在夏末定會到來。
旁人以為定江王不想與南疆開戰,實則,這一仗必須打。
封地的王族不管多肚滿腸肥,有幕僚在,都不會少了難纏。
若想跟封地合作,顛覆王朝,前提是南疆不能出亂子。
所以,他得先將南疆收拾了。
可這仗,也不是隨便想打就能打,弄不好就要叫京都鑽了空子責難。
他只有一個機會,就是利用岑御史一事,在新御史任職前,叫文人煽動百姓支援,‘迫不得已’開戰。
夏末之前,文人能安排到定江郡和邊南郡各處,邊南郡的漏洞也已不動聲色洩露給細作。
在紀忱江計劃裡,最晚秋末就能開戰,他不在府裡,夫人們總不好‘有孕’。
就這幾個月時間,萬一傅綾羅纏綿病榻時間久了,太耽誤事兒。
喬安一被提醒,趕緊往外竄,“我這就去!”
臨幸夫人的事兒確實等不得!
*
傅綾羅吸取了教訓,不再迫不及待地行事,趁著養病不用去伺候的功夫,只在屋裡耐心看書。
半月後,衛明先傳來訊息。
“跟傅家聯絡的鋪子,在一個北地行商名下,跟後宅看起來沒任何聯絡。”
“前幾日,菁夫人的婢子歿了,被送出府,跟那婢子交好的女婢去義莊送了一程,義莊的掌燈人跟她私下裡遞了訊息。”
“昨日,菁夫人院子裡碎了一批茶具。”
寧音氣呼呼地篤定道:“我就猜是她!廖夫人還有頭腦些,就屬菁夫人最惡毒。”
死的是高壯女婢,那瘦削女婢是廖夫人院子裡的,日子雖然難過,卻沒死。
可傅綾羅總覺得,比起衝動易怒的菁夫人,表面看起來更溫柔些的廖夫人更有心計。
明面上的證據,都指向菁夫人,但眼見未必是真。
寧音見傅綾羅不吭聲,急得不得了,“娘子,您說話呀!若是不給菁夫人個教訓,她肯定還要算計咱們!”
傅綾羅只慢條斯理翻書,“叫你熟悉前院,如何了?”
寧音雖然心裡急,也還是先將自己瞭解到的訊息告訴傅綾羅。
“有衛長史的吩咐在,還有您前頭那兩把火,各處倒是都挺客氣。”
“那劉管事我瞧著是個有功夫在身的,沉默寡言套不出訊息,像是銅甲衛的人,但他明顯不管墨麟閣的事情,只將勤政軒守得死緊。”
寧音突然拍拍腦袋,看著桌上攤開的《大樂賦》,眼神複雜看向平靜的傅綾羅,小心翼翼試探。
“娘子,還有人跟我打探訊息,明裡暗裡的,試探您是不是要做王上的新夫人。”
傅綾羅嗔寧音一眼,“我都不問你前幾日被喆阿兄拉走半日,你倒先來打趣沒影兒的事。”
寧音臉頰一紅,起身跺腳,“娘子!我跟您說認真的呢,您病都好了幾日,要是再沒動靜,回頭人家閒話都扔咱們臉上了。”
傅綾羅若有所思,“那就燒第三把火。”
寧音眼神驀地亮了,“您說,要怎麼燒,都交給我!”
話是如此說,等陣仗真的擺開,寧音的心窩子還是又被驚到了嗓子眼。
翌日一大早,紀忱江是被喬安喊醒的。
外頭天還不亮,又不是小朝時候,明顯還不到起床的時辰。
喬安顧不得主子冷沉的面色,“王上,不好了!傅長御將十幾個探子都賞了板子,扔到了車馬房去。”
紀忱江壓著戾氣,懨懨捏了捏高挺鼻樑,嗓音沙啞問:“全攆出去了?”
喬安搖頭,“那倒沒有,可她連咱們私下裡安插進探子的人都給攆了,還定了好些規矩,要照她的法子來,往後啥訊息都傳不出去了。”
黎明剛過,燈還沒熄,傅綾羅就令親衛守住各處,將不認真幹活的小廝拖出去打,還令寧音宣佈了規矩。
首先,往後墨麟閣和勤政軒幹活都有了要求,不得單人行動,不拘是灑掃,外出,提膳還是各處走動,三人一伍,犯錯連坐,舉報有功……
這都是後頭西院的規矩。
西院早就跟鐵桶一般,如此一來,在前院裡,別說探聽訊息,就是想往外傳遞訊息都難。
萬一被人誤會定江王府要有大動作,這裡頭水太深,那水可就真要渾起來了。
喬安螞蟻爬熱鍋似的,又不敢上去攔,衛喆還在那戳著,萬一他再挨一回板子可咋整?
他還是做了自己最擅長的事情,來告狀。
誰知,紀忱江聽他仔細說完,沒睡夠的起床氣卻都散了,驀地笑了。
“行,由著她。”
喬安瞪大了眼,不可置信看向主子,難不成傳言是真的,不近女色的兒郎,早晚有一天要栽女娘手裡?
紀忱江一起身,就看到喬安滿臉‘君王從此不早朝’的感嘆和鄙視。
他額角鼓了鼓,壓著踹人的衝動行至銅盆前,“滾出去!”
剛踏進門的傅綾羅被嚇了一跳,雖然不解,卻還是聽話地往外走。
紀忱江驀地抬頭,一眼看到傅綾羅扭轉纖細腰肢,無奈之色從眸中閃過,“不是說你。”
傅綾羅回身,清凌凌的眸中閃過一絲迷茫,“王上?”
喬安也不可置信,“王上!”
他心窩子拔涼,王上如今的模樣,活脫脫就是被個蠱惑到快要烽火戲諸侯的昏庸主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