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如果他不只砸了一下呢?兩下、三下、四五下……那是洩憤,是兇性大發。
趙向晚看出謝纖雲的心已經動搖,趁勝追擊:“謝女士,如果你不信,我帶你上樓,仔細分析給你聽。我們刑偵人員,就是要讓屍體、血跡、指紋……讓所有的證據說出真相。”
謝纖雲還沒有動,盛載中卻急得叫了起來:“媽,我是我兒子,難道還會騙你?你信我,還是信她?你不要理她,你聽我的安排,肯定沒有錯。”
趙向晚轉過頭看著盛載中,目光中透出稅利的光芒,灼得他頭皮一麻。
“養你二十三年,你可真下得了手!若不是天生壞種,誰能拿著那麼堅硬沉重的獎盃,狠狠地、一下一下地砸向你的父親?盛承昊,是你法律上的父親,是出錢、出力、花心思撫養你成長的爸爸,是領你進入計算機行業的貴人!如果不是因為他對你有幫助,你媽媽何必忍讓到今天?”
最後一句話,成功擊中謝纖雲脆弱的靈魂,她一邊流淚,一邊站起身,哽咽道:“趙警官,請你帶我去,請你告訴我。”
此刻的謝纖雲,渾身上下一片冰涼。
【天生壞種?真的會是天生壞種嗎?】
【我以為,我的偏愛,我的忍讓,會讓他成才,誰知道……】
【不,我不信,我不信!】
盛載中還想說話,卻被趙向晚一個冰冷的眼神丟過來,頓時就閉上了嘴。他的目光緊緊盯著母親的一舉一動,生怕惹得母親不高興。
【這個家,我只有媽媽,我只有媽媽!如果她放棄我,如果她不愛我,我該怎麼辦?不行,我要想個辦法,我得想個辦法。】
趙向晚與謝纖雲一起上了二樓。
謝纖雲一隻手扶住木製扶手,一步一步艱難地往上挪動。明明在害怕,明明不敢面對,但內心那股要努力證明“小中是個好人、他只是誤殺”的執著,讓她咬牙堅持著。
趙向晚指著櫃子邊沿的幾滴血跡:“這是盛承昊站立時,重物擊打頭部所造成的血跡,看到了沒?只有星星點點,說明傷勢並不嚴重。這應該就是某人陳述的——情急之下拿起獎盃,砸了他一下,他就倒下了。”
趙向晚彎下腰,指著那個白線勾勒出來的人影周邊地板:“看到了嗎?這是噴濺式血跡,以頭部為中心,而且,血液噴濺出來之後形成拋物線有軌跡疊加。這說明,有人在盛承昊倒地之下,彎下腰,拿著獎盃多次擊打盛承昊頭部,力氣很大,下手非常狠毒。”
地板是樺木,灰白的顏色,血跡拋灑在屍體白色輪廓線四周,稍一低頭,便能看得清清楚楚。
昨天謝纖雲知道丈夫身亡,六神無主,根本不敢察看屍體,更別說細細觀察血跡。她的臥室在二樓,每次經過這個書房的時候就心驚肉跳,總覺得陰風陣陣,昨晚更是一緊張崴了腳。
現在被迫和趙向晚一起進入書房,聽到她的話,謝纖雲感覺整個人像打擺子一樣,開始劇烈地顫抖,一股寒氣從腳跟一直竄到頭頂,內心一片冰涼。
【天生壞種?】
【難道真是天生壞種?】
【我疼他、愛他,小天敬他、親近他,盛承昊用心培養他,難道這一切,都抵不過那無恥的基因嗎?】
趙向晚直起腰,與謝纖雲面對面而立。
謝纖雲個子嬌小,趙向晚身材高挑,兩人對視,謝纖雲不得不抬起頭來。
身後是書房窗外,樹影婆娑。
趙向晚那雙琥珀色的眸子裡,閃著明亮的光芒。
聽到謝纖雲內心的糾結,趙向晚輕聲道:“看清楚了嗎?他在下手的時候,絲毫沒有容情。這不是誤殺,而是謀殺!”
謝纖雲腦子一片空白,喃喃地重複著趙向晚的話:“謀殺?謀殺,謀殺……”
趙向晚沒有給她喘息的機會:“還要為他遮掩嗎?還要讓另一個兒子為他頂罪嗎?有些人,就是一條毒蛇,永遠也養不熟。”
謝纖雲並不是一個意志堅定的人,她再一次重複著趙向晚的話:“養不熟?養不熟……”
趙向晚的聲音緩慢而清晰:“現在盛承昊已經死了,你自由了,可以選擇和哪一個兒子生活在一起。你認真想一想,是選擇一個前途光明、心地純善的兒子,還是選擇一個狠毒弒父、內心陰暗的兒子?”
趙向晚的話語,對謝纖雲有無比的誘惑,她猶豫了。
【是,他死了,我自由了。】
【再也沒有人會打我了,再也沒有人會逼問我當年那個男人是誰了。】
【我有錢了,我馬上就能過上好日子了,小中,還是小天?】
雖然趙向晚內心充滿了對謝纖雲的鄙視,但為了引她說出真相,趙向晚不急不慢,以利誘之。
“趨利避害,是人類的天性,不必有心理壓力。你現在不能感情用事,應該好好考慮一下未來的生活。你愛哪一個兒子,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哪一個兒子對你好,哪一個兒子會真心實意為你著想,將來有一天你老了,躺在床上不能動了,哪一個兒子會不離不棄守在病床,陪伴你、侍奉你。”
【如果說出真話,警察抓起小中怎麼辦?他從小到大都沒吃過苦,他的親生父親就是被人抓走之後槍斃了,我不能讓小中也走他的老路啊。】
趙向晚的話成功地打動了謝纖雲,可是她依然在猶豫。情感的天平從一開始就倒向盛載中,一時半會根本沒辦法調整過來。謝纖雲後退兩步,靠著走廊欄杆站立,顫聲道:“小中、小天都對我很好,很好。”
趙向晚摸清她的內心所想之後,說出來的話句句窩心:“老大今年二十三歲,馬上就會結婚生子,他的妻子以及孃家人都會出現別墅裡。你有社交恐懼症,沒辦法幫助他在事業上更進一步,到時候你的家庭地位可能會下降。對不對?”
謝纖雲點頭:“對。”
趙向晚繼續說:“老二今年才十七歲,馬上就要去京都上大學,離結婚生子至少還有五年時光。這五年裡,他的人生只有你。他在京都讀大學,別墅裡只有你一個,你想種什麼花,就種什麼花,你想跳舞就跳舞,你想唱戲就唱戲,多好。哪怕將來老二結婚,這棟別墅已經是你的王國,你的家庭地位已經奠定,誰能撼動?”
謝纖雲被她語言所惑,再一次點頭:“對呀。”
趙向晚說:“老大殺死盛承昊之後,是不是想求你頂罪?”
謝纖雲已經被趙向晚誘到入甕中,絲毫沒有察覺自己在吐露真相,老老實實回答:“是。他說因為盛承昊罵他是野種,所以氣壞了,這才動了手,他說他很害怕。我安慰他說沒有關係,他哭著求我,要我承認是我殺的,是盛承昊打我,所以我才還手。他說我是自衛,警察不會判我死刑,他說我有報警記錄,有家暴記錄,法官會考慮自衛因素,我不會判死刑。”
趙向晚聽得心頭火起,聲音裡不自覺地帶出一絲生硬:“後來呢?”
好在謝纖雲視線朝向左上方,正陷入回憶之中,沒有覺察到趙向晚語氣的變化:“然後?然後我就同意了。我捨不得他啊,雖然他親生父親不是個好東西,可是他用一條性命贖了罪。小中是我十月懷胎、費了千辛萬苦才生下的孩子啊,我不能看著他去死。”
說到這裡,謝纖雲的思緒被拉回到1970年的時光。
【荊霄和我同在一個花鼓戲團,我唱花旦,他唱丑角,他追我,我不同意。有一回,他趁著團裡後臺沒有人強行和我發生關係,我哭著衝出去,團裡的人把荊霄給抓了,送到革委會去鬥爭。那個時候,流氓罪好重,荊霄就這樣被卡車拉到野外一槍給崩了。我雖然恨他強迫我,但我和他在一個團裡唱戲,天天見面,我並不想讓他死的。
荊霄一死,我腦子就病了,我不敢見人,害怕被人指指點點,根本沒辦法再登臺唱戲,只能從團裡出來,回到農村老家。後來,我發現自己懷孕,我爸要我莫慌,把下放到村裡來的大學生知青盛承昊叫到家裡,幾杯酒下肚,他就迷糊了,然後我爸讓我和他睡了一覺,我們倆就結婚了。
盛承昊一開始以為小中是他的種,高高興興地帶著,可是後來不知道在哪裡聽到些閒言碎語,他質問我,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說,只知道哭。我爸跪在盛承昊面前,說一切都是他的安排,求盛承昊看在我被人強.暴也是個可憐人的份上,不要拋棄我。我爸曾經在一次洪水救災中救了盛承昊一命,再加上我當時懷了小天,盛承昊便沒有再提離婚。
可是,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小中越長,越像他親爸,盛承昊氣不打一處出,剛開始只是罵我,後來就打我。我不敢反抗,我這樣的人,唱不了戲、上不了臺,又失了清白,還親自把小中親爹送上了斷頭臺,我是個罪人。幸好小天和盛承昊長得一模一樣,讓盛承昊喜得天天捧在手心裡,我的日子才有了一點起色。】
趙向晚大致明白了前因後果之後,打斷謝纖雲沒完沒了的往事回憶,問道:“你同意替老大頂罪,然後呢?”
謝纖雲長期生活在“我是罪人”陰影之下,自我意識漸漸消失,聽到趙向晚提問,她立刻停止回憶,順從回答著趙向晚的問題。
“雖然我決定頂罪,可我還是害怕的。我身體不好,有很嚴重的哮喘,如果到了監獄裡,那裡吃不好、穿不好、睡不好,髒兮兮的,我肯定會扛不住的。沒有判死刑又怎樣呢?說不定我會孤單死在監獄裡。”
趙向晚適時插話:“盛載天看到你害怕的模樣,主動關心地詢問,是不是?”
謝纖雲嘴角微微一勾,顯然很受用小兒子的體貼:“是,小天一直都很好,他擔心我有什麼事,就來問我。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說,小中告訴他,是我不小心打死了爸爸,嚇壞了,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趙向晚“哦”了一聲,“所以,盛載天主動提出替你頂罪?”
謝纖雲良心發現,似乎覺得自己做得不太地道,有些慚愧地低下頭:“是,小天是個好孩子。他擔心我身體不好沒辦法坐牢,主動提出由他自首。我當時也捨不得,堅決不同意。我總存著點僥倖心理,盼著盛承昊沒有被打死,他還活著。”
趙向晚有點明白,在審訊室裡盛載天為什麼說自己不敢回家,存著僥倖心理盼著父親沒有被打死。因為盛載中告訴謝纖雲、盛載天的話是一致的,都是隻打了一下,就把盛承昊打倒在地。
謝纖雲面露戚容:“一直到25號我辦了出院手續,不安地回到家,一進門聞到臭味,再上樓看到他一動不動躺在地上,我才慌了。他真的死了,就那麼一下就死了?我不敢相信,可是又不敢不信。”
盛載中將盛承昊打死,謝纖雲為了保護兒子,將罪責攬在自己身上。
盛載天又為了保護母親,將罪責一力承擔,主動自首。
聽到這裡,趙向晚往謝纖雲內心裡那個自私的天平上添了一份砝碼:“一個殺了人之後求你頂罪,絲毫不考慮你有哮喘病史;另一個聽說你殺了,主動幫你頂罪,生怕你有一絲閃失。哪一個更愛你,哪一個更適合給你一起生活,謝女士,你還不明白嗎?”
謝纖雲終於下了決心。
她緩緩抬頭,眼中閃著點淚光:“是,是小中殺了盛承昊。”
趙向晚將頭探出走廊,衝著坐在客廳的劉良駒大聲道:“劉師兄,拿筆錄本上來。”
劉良駒一聽,心知有戲,馬上站了起來:“來嘞~”
盛載中感覺到不妙,掙扎著要站起來,卻被朱飛鵬再一次押著坐下:“不許亂動,老實點兒!”
朱飛鵬衝劉良駒使了個眼色:“師兄,你去吧,這孫子有我看著呢。”
等劉良駒三步並作兩步衝上樓,趙向晚帶著謝纖雲在二樓會客廳坐下,諄諄善誘:“所以,22號那一天發生了什麼?請把真相告訴我們。”
謝纖雲深吸一口氣,緩緩將事情的過程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1995年6月21日,是盛載中的生日,謝纖雲在去醫院之前,便做好了蛋糕放在冰箱。
即使被盛承昊打得鼻樑骨裂,謝纖雲依然關心著這個兒子。因為荊霄的死,憤怒漸漸被愧疚代替,因為愧疚,再加上盛承昊的偏愛,謝纖雲努力彌補,將一腔慈母之愛盡數傾瀉在盛載中身上。
21日晚,盛載中送父親回別墅,回公司之前拿出蛋糕,想讓父親和他一起吃。結果盛承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嗤笑一聲:“生日什麼的沒什麼,你還是把心放在公司上吧。”說完,便上樓了。
盛載中看著盛承昊的背影,內心充滿不甘,卻不敢質問,只能帶著蛋糕出門,順手送了一份給保安,也算是有人和他一起過完了生日。
1995年6月22日,盛承昊中午與盛載中打電話,聽他說起緩慢的研發進度,在電話裡劈頭蓋臉地把他罵了一頓,罵他無能、罵他無用,最後咆哮著罵了一句:你不配做我盛承昊的兒子!
盛載中心中充滿憤怒,下午探望母親的時候忍不住潸然淚下,將這些話告訴了謝纖雲,並不斷地詢問:為什麼爸爸對他這麼不好,為什麼小天做什麼事都是好的,他做什麼都是錯的?
謝纖雲撫摸著大兒子的頭,一顆心痛得要命,她安慰說:“你爸就是那個性格,你別怪他。你有媽喜歡,我覺得你是最好的。”
盛載中告訴母親說,爸讓他下午回家彙報工作,可是他不敢回去,怕再一次被罵,想要母親和她一起過去壯壯膽。難得見到兒子撒嬌,謝纖雲溫柔道:“我陪你回去好了。”
於是,母子倆一起回別墅,臨走前把盛載天也拖下了樓,讓他在樓下花園等著。盛載天最近不用上學,一邊在醫院陪伴母親,一邊自學父親交代下來的計算機語言程式設計,他也沒有過多詢問,帶著書下樓,坐在小花園裡看。
到了別墅,謝纖雲坐在一樓給盛載中壯膽,盛載中上樓去找盛承昊彙報工作。
樓上傳來盛承昊的咆哮聲。
幾分鐘之後,咆哮聲消失。
腳步聲響起,謝纖雲抬起頭,看著盛載中拿著那個水晶獎盃一步一步走下來,臉上、衣服上滿是血跡。
謝纖雲嚇得魂飛魄散,動都不敢動,半天才哆哆嗦嗦地問:“怎,怎麼了?”
盛載中走到她跟前,蹲下來,抱住她的腰,將腦袋埋在她懷裡,哭著告訴她,失手把父親打死,他很害怕,怕得要死。
於是,就有了後來謝纖雲準備替他頂罪,盛載天又來替母親頂罪的那一幕。
聽到這裡,趙向晚開始詢問細節:“盛載中有沒有告訴你,為什麼與盛承昊發生爭執?”
謝纖雲回答:“具體沒有說,就說是工作上的問題,因為專利沒有拿到,盛承昊不斷責怪小中,說他工作不用心,怪他壞了事。這些事情,我也不懂的。後來又罵了他一些話,小中一時氣憤,所以失手打死了他。”
謝纖雲提到盛承昊的時候,連名帶姓地叫。提到盛載中的時候,卻是小中、小中喊得很親密。
原本就是算計得來的婚姻,經歷過這麼多年的家暴之後,僅存的那一點感情早就被磨得不復存在。而那個被奸之後生下的孩子,因為始作俑者被槍斃,愧疚的謝纖雲對他愛得深沉。
只不過,再深沉的母愛,也沒有抵住趙向晚那冷靜的分析——兩個兒子,選哪一個?選年少好控制、處處護著她的兒子;還是選算計她、讓她頂罪的兒子?
趨利避害,是人類的本性。
何況謝纖雲這個自私到了極致的女人。
趙向晚再問:“失手打死,只打了一下,為什麼臉上、衣服上滿是血跡?”
謝纖雲呆了呆:“我,我不知道,我沒有想過。”
那一刻,聽說盛承昊被打死,其實謝纖雲的內心也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她根本沒有懷疑盛載中的話,下意識地全盤接受。
趙向晚問:“盛載中沾滿血跡的衣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