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正要告別,許嵩嶺匆匆趕來,神情有些興奮:“來了,來了。”
周如蘭不解地看著許嵩嶺:“什麼來了?”
趙向晚卻知道前因後果,看一眼四周,湊近周如蘭耳邊,輕聲道:“咱們回辦公室再說。”
為了避免打草驚蛇,武如欣想辦法拿到武建設與武如烈的頭髮,裝在證物袋中交給趙向晚,然後由趙向晚拿回市局交給許嵩嶺。
許嵩嶺聯絡遼省戰友,派朱飛鵬送去遼省刑事技術中心進行檢測,再由掛號信寄回星市公安局重案組。
整個環節只有武如欣、趙向晚、許嵩嶺、朱飛鵬四個人知道,絕不假手於人。武建設在省廳、市局耳目眾多,只要讓他發現一絲端倪,恐怕這事就辦不成了。
周如蘭再次折返,許嵩嶺將她帶回自己的獨立辦公室,鄭重其事地鎖上門,搞得周如蘭有點緊張,唯有靠近趙向晚才能找到一絲安慰。
趙向晚問:“許隊,結果怎麼樣?”
許嵩嶺從口袋裡取出一封郵局寄來的掛號信,交給周如蘭:“你自己看吧。”
第二次開啟親子鑑定報告單,周如蘭有了經驗,熟練地翻到最後一頁,直接看結果。
——支援武建設為武如烈生物學父親
看到報告末尾這一行字,周如蘭面色陰雲密佈。雙手開始顫抖,有點拿不住這薄薄的幾頁紙。
果然!果然!
所有懷疑都落到實處。
武如烈真的是父親的私生子!
母親這麼多年的付出與艱辛餵了狗!
趙向晚看一眼周如蘭,擔心她撐不住。
周如蘭的眉宇間卻多了一絲堅韌:“我沒事。”這一段時間家裡發生太多的事情,她被迫面對所有風雨,不斷成長。
許嵩嶺的聲音裡多了一絲冷意:“在組織的監督下,武建設都敢造假,在親子鑑定報告上動手腳,可見他心理素質有多強、手段有多老練。你先別聲張,咱們佈置好了再動手。”
周如蘭顫抖的雙手漸漸恢復平靜,繃著臉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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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照舊,武建設每天白天上班、晚上到醫院看望苗慧,兩個女兒見到他時畢恭畢敬,這讓他感覺很愉悅。
武如欣沒有再提留下週如蘭的話,還是和以前一樣,像只乖巧的小鵪鶉。以前她被苗慧照顧得很好,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現在她學會了照顧人,每天幫母親翻身、擦身,還知道關心他這個父親白了頭髮。
周如蘭鄭重向他道歉,態度誠懇端正:“爸,對不起,是我誤會了您。您大人大量,請不要與我計較。您放心,我說話算話、認賭服輸,請調報告已經提交,等母親的狀況穩定下來之後,我就會離開星市。”
一直以來懸在心上的那塊石頭落了地,武建設感覺現在的生活才是他想要的。苗慧昏迷不醒,不用再在她面前裝清高、扮深情。周如蘭馬上就要離開星市,不用再看到那張酷似周江勇的臉龐在眼前晃悠。
自己的親骨肉一個乖巧懂事,另一個聰明好學,將來都會是他事業的助益,多麼完美!
夏日的清晨,天氣涼爽,風裡送來陣陣花香。
省公安廳的家屬區與辦公區只隔一條馬路,武建設走出家屬大院,與警衛點頭問好之後,緩步往省廳辦公區走去。
武建設有個好習慣,每天總會提前半個小時到達辦公室。旁人都說他愛崗敬業,只有他自己明白,他這是為了避免上班路上不斷與同事打招呼。
剛剛走過馬路,忽然從省廳大門邊竄出來一個神情憔悴、衣著土氣的中年婦人,撲通一聲跪在武建設面前,拼命磕頭:“領導,領導,求你把兒子還給我!”
武建設站定,皺眉看著眼前婦人。
夏日炎炎,她穿一件斜襟長袖藍布大褂,一條黑色長褲,一雙老布鞋,汗水打溼了她的額前頭髮,緊緊貼在額頭,整個人看上去很是狼狽。
身為省廳領導,武建設偶爾也會遇到來單位喊冤的老百姓,他溫聲道:“你有什麼問題,找省政府信.訪.辦……”
一句話沒有說完,那女人已經攀上他褲腿,哀求道:“你是大領導,為什麼要搶我兒子?你把兒子還給我啊。”
武建設感覺有些莫名其妙,有心想要一腳踢開眼前瘋子樣的婦人,但眼睛餘光正看到走過來兩名身穿制服的同事,只得忍耐著彎下腰:“什麼兒子?你丟了兒子就直接去派出所報警,如果有什麼冤情直接去信.訪.辦,來這裡鬧騰,根本解決不了問題。”
警衛也察覺到這裡的異樣,快步跑過來,想要將婦人從地上拉起來。
那婦人一見到身邊人多起來,忽然就爆發出一陣劇烈的號啕:“你別打發我,我找的就是你!是你帶走我兒子,你把他還給我——”
武建設內心升起一陣不妙的感覺,再一次凝視細看,努力在腦海中搜尋著這張面孔。
土氣的打扮,花白的頭髮,愁苦的眼睛,老實巴交的模樣——什麼時候自己見過這樣一個女人?還搶了她兒子?
武建設忽然倒抽了一口涼氣,死死盯著這個婦人,一個絕對沒有想到的名字從腦子裡蹦噠出來:柳福妹?
柳福妹,戰友孟偉的妻子。
十五年不見,她怎麼找到這裡來?
柳福妹跪在地上,揪著武建設的褲腿,抬起頭來,眼中滿是淚水:“領導,領導,你把我兒子帶走了十五年,求你把他還給我啊。當初我家裡有難處,孟偉剛走,我一個人養不大兩個娃,只能把二毛交給你撫養。你明明帶走二毛的時候答應得好好的,每年會帶他回來給孟偉上香,讓他和大毛兄弟倆見面,可是……你一走就是十五年,什麼訊息都沒有,你把我家二毛還給我!”
心跳如擂鼓,武建設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因為苗慧跳樓,汪清泉已經盯上他,周如蘭舉報了他,他與武如烈的親子鑑定剛剛做完。好不容易親子鑑定順利過關、柯之卉承擔所有罪名,現在柳福妹出來一鬧,再被領導注意到怎麼辦?
武建設努力擠出一個溫和的笑容,彎腰扶住柳福妹的胳膊,態度和藹而親近:“剛才沒有認出來,沒想到是弟妹。這樣,你先起來,我帶你到招待所安頓下來,有什麼事我們慢慢說。二毛讀高中了,因為讀的是寄宿學校,週末才能讓他來見你。你別急啊,這件事情是我沒有處理好,你先起來吧。”
柳福妹卻不肯起來,她轉過頭大聲喊:“大毛,大毛,你來給你武伯伯磕頭,讓他把你弟弟還給我們!”
一個肌膚黝黑、細眉細眼、瘦小單薄的少年揹著行李快步跑來,武建設抬頭看去,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
這個少年,是戰友孟偉的大兒子孟田生,小名大毛,與柳福妹口中的二毛是雙胞胎。
如果孟田生與武如烈同框,根本不需要親子鑑定,誰都能看得出來,這倆不是親兄弟。
孟田生容長臉、單眼皮、塌鼻子、薄嘴唇;
武如烈國字臉、雙眼皮、高鼻樑、厚嘴唇。
小時候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兄弟,哪怕分離十五年,也不至於長相差得這麼遠吧?
武建設對外宣稱,他抱養了戰友遺孤。現在戰友遺孤就在眼前,和武如烈是雙胞胎,面容卻絲毫不像,怎麼解釋?
從所未有的心慌感湧上來,武建設眯了眯眼,微笑著在跑近身邊的孟田生肩膀上拍了拍:“大毛長這麼高了?真好啊。這是剛下火車嗎?還沒吃早飯吧?走,伯伯帶你們去吃點東西。”
孟田生不習慣武建設的親近,向後退開一步,抿了抿唇:“我要見弟弟。”
武建設再一次彎腰扶起柳福妹:“我就住在這裡,放心吧,跑不了。走,你們跟我來。”
柳福妹卻不肯跟他走,一臉的執拗:“我不跟你去。我信不過你!你帶走二毛的時候說得那麼好聽,可是一走就沒有再回來,連封信都沒有寄回來過。十五年啊,我已經十五年沒有見過二毛,那是我的兒!”
正是上班高峰期,武建設本來提前了半個小時出門,但沒想到在這裡被柳福妹纏住脫不得身。感覺到身邊越來越多的人,武建設內心開始焦躁。目光一掃,武建設叫住一個自己信任的人:“老羅,你把這兩個人帶到招待所,好好接待。”
被點到名的人是省廳辦公室副主任羅志友,他從人群中走出,笑容滿面,半強迫式地拿過孟田生手中包袱,打著哈哈:“走走走,我帶你們先安頓一下。我們武廳長今天上午有個非常重要的會議,要是耽誤了公安廳的大事,兩們也承擔不起責任,是不是?”
柳福妹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勇氣被這一句“耽誤公安廳大事”給嚇退,縮著肩膀,緊張地說:“我不是鬧事,我不是鬧事,我就是想見見我兒子。”
孟田生一直在鄉下生活,也是個老實孩子,陡然被人搶了行李,緊張地想要拿回來,壯著膽子喊了起來:“你幹嘛搶我東西?還給我!我們沒有鬧事,武伯伯是我爸的戰友,收養了我弟弟,我們就是過來見見我弟弟。”
但凡在省廳工作一段時間的人,都知道武建設收養戰友遺孤的故事,一聽這話,便議論起來。
“哦,原來是如烈的家裡人找過來了。”
“奇怪,當年省廳表彰武副廳長的時候,我記得內部通報說是戰友遺孤,家裡人不肯養,所以才抱回家中撫養。這麼多年從來沒有見過如烈的家人,現在怎麼突然跳出來母親和哥哥?”
“可不是?聽他們的口氣,好像武副廳長抱走孩子的時候答應過每年要回老家一次,可是食言了。如果是這樣的話,武副廳長做得不地道啊。”
“這不成了搶孩子嗎?他和苗慧又不是沒孩子,幹嘛搶人家的?”
眾人的議論聲傳到武建設耳朵裡,他的臉色越來越黑。
眼前這對農村母子有股子農村人獨有的執拗,令他感覺棘手。如果是單純鬧事的,可以讓警衛把他們趕走,但他們是自己戰友的妻兒,長久以來的“義薄雲天”人設讓他不得不熱情、耐心面對。
武建設咳嗽一聲,示意羅志友把行李還給孟田生,微笑道:“你們彆著急,我這就帶你們去見二毛,好不好?”
柳福妹有些意動,但她似乎想到了什麼,搖了搖頭:“我不,我就在這裡等著。這裡是公安廳,是最公正、最厲害的地方,我就在這裡等。你把二毛帶過來給我看看,我就在這裡見我兒子。”
武建設沒想到到柳福妹這麼油鹽不進,有些頭疼,抬頭在眉心揉了揉。
他的幾名手下過來試圖勸服柳福妹母子,卻都被堅定的柳福妹拒絕,她甚至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天搶地起來。
“我要見我兒子!我要見我兒子!武建設是大領導,我們鄉下老百姓鬥不過,我就在這裡等著,你們去把我家二毛帶過來。”
武建設哪裡敢把武如烈帶到這裡來?同卵雙生兄弟,哪怕十五年不見,也不至於長變形了吧?“兄弟倆”同框,謊言立馬拆穿。
他暗自咬牙,恨不得把柳福妹母子掐死,但眾目睽睽之下,他什麼也做不了,只能苦著臉安撫:“弟妹你放心,我這就去寄宿學校接孩子,你們何必守在省廳大門口,這有損公安廳形象啊,是不是?”
話音剛落,一道清朗的聲音從人群中響起:“如果你們信得過我,不如到我辦公室去等?”
武建設轉過臉去,正對上一雙帶著審慎的眼睛,正是汪清泉。
怎麼哪裡都有他!武建設眼眸暗了暗,強笑道:“汪副廳長,您可是大忙人,這是我的家務事,就不勞煩你了。”
汪清泉微微一笑:“最近武副廳長的家務事挺多,我既然已經管過一回了,就不怕再管一回。”
說完,汪清泉走到柳福妹面前,自我介紹道:“同志你好,我是汪清泉,紀檢監察組組長,專管領導幹部的紀律作風問題。您要是有什麼情況,找我反映,一定為你作主。”
柳福妹看向兒子。
孟田生點了點頭。
柳福妹這才放心地鞠了一個躬:“汪領導你好,我是柳福妹,武建設十五年前帶走我的小兒子,我這回過來就是想見見我的親生兒子。”
汪清泉點點頭:“親生骨肉分離十五年,見見也是人之常情。”他再看向孟田生,“這是?”
柳福妹把兒子拉到身邊:“這是我的大兒子孟田生,和武建設帶走的小兒子是雙胞胎,兄弟倆長得一模一樣。”
這句“一模一樣”一說出口,旁邊見過武如烈的同事同時發出“哦——”的一聲,意味深長。
“不能吧?武如烈是我看著長大的,高大、帥氣、濃眉大眼,哪裡像了?”
“武副廳長不是說,武如烈是戰友遺孤?嘖嘖嘖……”
“慎言、慎言。”
聽到身旁嗡嗡響起的議論聲,愛面子的武建設面沉如水
,內心焦躁無比,到底是哪裡出了錯!為什麼會這樣?
周如蘭舉報,他可以把事情安排得週週到到,只要是能夠人為操縱的,武建設駕輕就熟,一紙偽造的親子鑑定報告,就能把周如蘭、汪曉泉的嘴堵得嚴嚴實實。
可是柳福妹這一通亂來,絲毫不顧忌形象、不講科學、不管證據,執拗地拖著孟田生在省廳門口又是跪又是鬧的,完全打得武建設措手不及。
亂拳打死老師傅,就是這個感覺。
汪清泉看著柳福妹那張憔悴的臉,嘆了一聲:“可是,武副廳長對大家說,是你們養不起孩子,所以自願放棄撫養權。”
柳福妹連連搖頭:“不是不是,鄉下雖然窮,但沒哪家捨得把兒子送人。如果不是武建設說每年會把二毛帶回來上墳,我肯定不會同意他把二毛帶走。”
武建設在一旁聽得心頭火起,大聲道:“柳福妹,你說話要負責任!”當年明明是柳福妹哀求他,說自己沒辦法同時撫養兩個孩子,二毛身體弱怕養不活,否則他根本想不到李代桃僵這條路!
戰友孟偉受傷後退伍,回到老家農村務農。孟偉曾經在戰場上救過武建設的命,病重之前給他寄了一封信,希望他能照顧家裡。武建設原本不想去,但這封信被苗慧看到,她心地善良,催促他出發。為了維持在妻子面前的形象,武建設被迫請假前往千里之外的鄂西北鄉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