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即使是這樣,李雅芬與秦義忠也從來沒有埋怨過一句辦案的警察,更沒有產生對社會的不滿,只默默地照顧著癱瘓的女兒,努力掙錢、為女兒治病。
【公安局的孩子們也不容易呢,這麼年輕的姑娘,和我家月影當年差不多大吧,剛剛走上工作崗位,一腔熱血。八年前剛剛中毒的時候那麼多警察同志都破不了的案子,現在這幾個年輕人卻敢挑重擔,多好的孩子們啊。】
或許是因為讀心術的緣故,太早明白“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趙向晚有些排斥與人身體接觸。
可是,李雅芬的觸碰是不一樣的。她溫柔、和藹、善良,輕輕相握,傳遞過來的是關心、感激與信任,讓趙向晚覺得安心。
趙向晚沒有抽出自己的手,抿了抿唇,鄭重承諾:“您放心,我會盡力。”
何明玉左手被握住,便用右手蓋在李雅芬的手背上:“您放心,我們都會盡力的。”
李雅芬連連點頭,半天才鬆開手,又是洗水果、又是泡咖啡,恨不得把家裡最好吃的東西都拿出來招待這幾位客人。
趙向晚沒有耽誤時機,拿出筆記本,開始詢問。
“你們曾經見過秦月影的粉紅色水杯嗎?”
“見過的。她們學校建築學讀四年,大三暑假實習去了徐氏建築公司,後來就有了那個水杯。月影很喜歡那個水杯,哪怕週末回家也會帶著,所以我們見過。好像是虎牌不鏽鋼的,保溫效果很好,粉紅色的杯身,蓋子是銀色的,挺漂亮。
出事之後,我才知道這個杯子是徐俊才送給她的。唉!只怪我們沒有把孩子教育好,怎麼就愛上了一個有婦之夫呢?警察同志,月影不是個愛慕虛榮的孩子,她就是,就是太單純,被徐俊才給騙了!”
雖然恨徐俊才欺騙,但李雅芬也沒有口吐穢言,依然保持著一個人民教師的修養與剋制。
趙向晚輕輕“嗯”了一聲,“你們在收拾女兒東西的時候,有沒有留意過這個水杯?”
李雅芬搖頭:“警察同志搜過教室和宿舍,都沒有發現那個水杯。我們後來到宿舍去收拾月影的東西,也沒有看到。”
“你們收拾東西的時候,同宿舍的女孩有沒有異樣?”
“異樣?”
李雅芬猶豫了一下,半天才猶豫地說,“喬小紅這孩子是外地人,和我家月影平時來往得比較多,週末有時候會跟月影一起來家裡玩,兩人一起打飯、一起打水,一起上自習,好得跟一個人一樣,後來月影談戀愛之後才淡了一些。我那天去宿舍的時候見到了她,她好像有話要跟我講,可是被其他人拖走了。我到現在都記得她的表情,眼睛裡有淚光在閃,嘴唇微微哆嗦,讓人看了心裡很難受。”
“誰把她拖走的?”
“馮莉莉。”提到這個名字,李雅芬的眼中閃過憎恨。在她看來,雖然警方沒有證據,把她放走,但這個投毒的人一定就是她。
高廣強皺眉:“這個情況你沒有向警方反應啊。”
李雅芬嘆了一口氣:“我想,可能是愧疚吧,畢竟她倆關係以前那麼好,眼睜睜看著好朋友被投毒,心裡肯定很難受。想和我說幾句話,也蠻正常的,所以就沒有和你們說。”
趙向晚敏銳地感覺到了問題:“秦月影在醫院的時候,喬小紅看過她幾次?”
“幾次?就和同學來過一次,後來就沒有來過了。唉……這孩子!她每次來我家的時候都是週六一大早,我準備一日三餐招待,鋪上新被子讓她和月影睡一張床,從來沒有怠慢過她。可是月影一出事,她竟然只來看望過一次。後來聽說她畢業之後回了老家,再沒來過星市。”
何明玉發表感慨:“還好朋友呢,這麼沒良心!”
趙向晚轉頭看向劉良駒:“劉師兄,麻煩你調查一下喬小紅的家庭地址,我們得見見她。”
高廣強問:“喬小紅,有問題?”
趙向晚反問:“好朋友被投毒,喬小紅避而不見,卻在看到好友母親的時候想要搭話,話沒開口被嫌疑犯拉走——你們覺得正常嗎?”
何明玉、劉良駒異口同聲:“不正常。”
趙向晚說:“事出反常必有妖。”
高廣強一拍大腿:“對啊,當時我們也詢問調查過喬小紅,她根本就沒有提到曾經去過秦月影家,只說她倆關係不錯。關於水杯的去向,可能的投毒者,喬小紅一問三不知。現在想想,只怕她是知道些什麼,可是有顧忌所以沒有說出來。因為愧疚,所以不敢面對秦月影吧。”
李雅芬陷入濃重的後悔之中,開始語無倫次:“我,我沒有想到這會是重要線索。對不起,對不起。如果我早點說出來,是不是就能抓住真兇?我真傻啊……”
趙向晚安慰她:“這不是您的問題。罪犯太狡猾,案件太複雜,我們慢慢來,總能找到線索的。”
高廣強也說:“這是我們警察的問題,李老師你自責什麼。當時因為涉案人太多,警方投入力量不足,沒有及時發現這條線索,應該我們道歉。”
趙向晚繼續問:“您見過徐俊才與周荊容嗎?”
李雅芬閉了閉眼睛,努力平復激動的情緒。
秦義忠忙上前遞過來一顆藥:“雅芬,別急,心臟重要。”
等李雅芬吃完藥,秦義忠解釋道:“她心臟不太好,不能激動。剩下的問題我來回答,好不好?”
高廣強知道這對夫妻的身體情況,連連點頭:“李老師你休息一下,我們慢慢聊著,要是有什麼補充的,你再來說。”
電視機傳來動畫片的片頭曲音樂。
“大頭兒子小頭爸爸,一對好朋友快樂父子倆……”
秦月影嘴裡發出“嗬嗬”的笑聲,艱難地抬起雙手,歡樂地拍起了巴掌。
李雅芬看了女兒一眼,眼中滿是慈愛,起身坐在她身旁,抬起手摸了摸她稀疏的頭髮:“好看嗎?”
秦月影的眼睛被肥胖的面頰擠成兩條縫,她邊笑邊含糊不清地回答:“好看,好看。”
看到這畫面,所有人都感覺到心酸。
秦義忠卻反過來安慰大家:“她活著,單純、快樂,何嘗不是老天爺對我們的恩賜?”
聽到這話,趙向晚更覺得內心沉甸甸的。
善良的人總在為他人著想,可作惡的人卻處處為自己謀算。
秦義忠繼續著剛才的問話:“我們總共見過徐俊才三次。第一次,是在醫院,他代表公司前來探望;第二次,是確認中毒原因之後,他過來送了五百塊錢;第三次,是出院之前,他看過一眼月影,一句話沒有說。”
劉良駒問:“你們什麼時候知道他是女兒男友的?”
秦義忠咬了咬牙,第一次明顯地表達出憤怒:“警察開始調查之後,我們才知道她的男友是有婦之夫。徐俊才騙她說是離異,三十六歲的大男人,這樣欺騙一個二十一歲的姑娘,還要不要臉?有沒有良心!”
“他有沒有表達過歉意?”
“沒有!”秦義忠的鼻翼一張一翕,胸脯上下起伏著,情緒有些激動,“這些年月影受著折磨,他的生意卻越做越大,一點責任都不承擔,何談公平二字?!”
趙向晚:“那周荊容呢?你們見過嗎?”
秦義忠偏過頭看一眼坐在沙發上的女兒:“見過一次。結案之後,學校幫月影交了住院費,我們準備出院,周荊容陪著徐俊才一起來的。徐俊才什麼都沒有說,她倒是走過來和我們握了握手,說了聲對不住,還送來一個裝錢的信封。錢我們沒有收,但是她的歉意我們接受了。說起來,丈夫出軌她也是受害者。要怪,只能怪那個不要臉的徐俊才!”
趙向晚眸色微暗。如果周荊容是個善良、賢惠的女人,那她或許會因為徐俊才出軌一事感到內疚,試圖彌補一二。但從趙向晚的判斷,她並不是個隱忍大度的女人,那她的所做所為就耐人尋味了。
想到這裡,趙向晚問:“你覺得,周荊容面對你們的態度怎樣?和喬小紅的眼神是不是相似?”
秦義忠認真想了想,肯定地搖了搖頭:“不一樣。周荊容的態度很平靜,喬小紅卻想哭。”
聽到這裡,趙向晚合起筆記本,站起身:“如果您還想到什麼,請與高警官聯絡,我們去會一會徐俊才夫妻。”
何明玉與劉良駒向來都唯趙向晚馬首是瞻,立刻起身與秦義忠道別。高廣強詫異地看一眼發號施令的趙向晚,感覺有些魔幻。一個還在讀大學的實習警察,竟然能讓資深警察這麼服從?
聽到高廣強內心的話,趙向晚沒有浪費時間解釋,只是轉頭看了他一眼。
眼神清亮,卻帶著勿容置疑的力量。
高廣強一邊感嘆“長江後浪推前浪”一邊站起身,與秦義忠夫妻道別離開。直到走出略顯破敗的小院,他還有點懞:怎麼就這麼聽話呢?
何明玉興奮地問趙向晚:“怎麼樣,怎麼樣?你是不是發現了什麼?”
室外陽光燦爛,春風和暖,與陰冷潮溼的秦家形成鮮明的對比。趙向晚眯了眯眼:“見到人再說。”
何明玉知道她話少,如果沒有確切證據不會亂講,但她與趙向晚相處時間長了,看她的表情便知道有戲。何明玉推了劉良駒一把:“走,開車去,咱們直接去徐家,這個點周荊容應該在家。”
徐家位於銀蓮湖畔的高階別墅區,翠柳拂岸,春花燦爛,空氣裡浮動著甜蜜的花香。劉良駒放慢車速,映入眼簾的繁花似錦,吹進車裡的風甜絲絲的,不由得感嘆:“唉,還是有錢好啊。”
何明玉白了他一眼:“師兄,你可得頂住誘惑啊。”
劉良駒哈哈一笑:“我不貪心。單位有宿舍,工資夠用,老婆體貼,小妞妞可愛,滿足了、滿足了。”
高廣強沉默不語。
【年青人啊,還是太年輕,你們根本不知道權力與金錢的誘惑有多大。秦月影案件如果沒有徐俊才拿錢開路找關係,我把腦袋擰下來當球踢。當時徐俊才的岳父是建委主任,下一屆市委領導班子的候選人之一,徐俊才開的建築公司業務量恨不得佔了星市半壁江山,多有錢!有錢多好,住小別墅、找小姑娘、喝著小酒,被徐俊才欺騙的秦月影癱瘓痴傻,可是害人的徐俊才卻依然天天歌舞昇平,這世上哪有什麼公平可言。】
聽到高廣強的內心獨白,趙向晚沒有說話,只轉過臉看向車窗外。一樹燦爛盛開的梨花似雪,飄來的花香卻並不美好。
這個銀蓮湖別墅區由徐氏建築公司承建,湖邊第三棟別墅便是用公司的工程款抵來的。
高廣強敲開門,周荊容看到他明顯愣了半秒。
【這不是查小娼婦案子的那個警察嗎?他怎麼來了?】
趙向晚聽到“小娼婦”這三個字,面色便嚴肅起來。時間過去八年,秦月影已經成了一個殘廢,可是在周荊容眼裡依然是那個勾搭她丈夫的“小娼婦”。這個女人,果然不是什麼好東西。
高廣強禮貌地介紹來意:“秦月影被毒案重新啟動,我們過來找你瞭解點情況。”
周荊容心裡罵著秦月影,但面上卻半點沒有顯露出不耐煩。
“警察同志,當時我們知道的都已經說過了,現在過去那麼久,哪裡還記得那個時候的事?對於秦月影同學的遭遇,我也很同情,可是校園投毒,像我這樣一個連大學校門都沒進過的人,哪裡知道這些彎彎道道。”
高廣強微笑:“例行公事,就問幾個問題。”
周荊容只得將四人迎進屋,吩咐保姆端茶倒水。
別墅客廳有一面落地大窗,正對著東南面那一株盛開的梨樹。風吹過,落英繽紛,美不勝收。趙向晚坐下,目光落在窗外那一株梨樹之上。
周荊容看到趙向晚,特地拿出一盒巧克力放在她面前:“是趙向晚吧?我聽晨陽提起過你,沒想到我們還挺有緣分的,這麼快就再見了。”
趙向晚的目光從梨樹上轉到她臉上,淡淡道:“我是梅心慧老師的學生,恐怕您並不想見到我。”
聽到“梅心慧”這三個字,周荊容的面頰肌肉抽搐了一下,她萬萬沒想到趙向晚如此沒有禮貌,說出來的話直戳心窩子。忍了半天,她打了個哈哈,正襟危坐:“怎麼會?我非常尊敬梅老師,看到你,我很高興。”
【哪裡來的愣頭青,說話不過腦!梅心慧和我有什麼關係?她不過就是個下鄉知青,只是好命做了俊才的原配,生下兒子徐清溪。除了這,她哪裡能夠和我相比?和俊才一起吃苦的是她,可是和俊才一起享福的人是我!這姑娘說的話帶著刺,好像我多麼嫉恨梅心慧一樣。一個死人,拿什麼和我爭?!】
虛偽、嫉妒心強。
不過好在周荊容的內心戲豐富,不必費心去刺激、引導她暴露內心的陰暗面。
趙向晚故意低下頭,沒有回應周荊容的示好。
這讓周荊容感覺很沒面子,對趙向晚的印象更差。
【趙晨陽那麼乖巧懂事,怎麼和她一起長大的趙向晚卻像個刺頭?不是說梅心慧隱忍大度、善良溫柔嗎?教出來的學生完全不像她。】
聽到這話,趙向晚抬眸與她對視,單刀直入:“你什麼時候知道秦月影是徐俊才情人?”
周荊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轉過頭看向高廣強:“高警官,你讓一個實習小警察來問話,合適嗎?”
高廣強咳嗽一聲,喝了一口水,再悠哉哉將水杯放下:“行,那我來問。你什麼時候知道秦月影是徐俊才情人?”
聽到一模一樣的問題,周荊容有一種被戲弄的感覺,再也維持不住慈愛溫柔的模樣,咬了咬牙。她長得瘦削,臉頰沒肉,這一咬牙,牙槽緊繃,顯得更加陰鬱,讓人看了後背發寒。
何明玉皺了皺眉:“怎麼,這個問題很不好回答嗎?”
“問題倒不難回答,只是我覺得由一個實習生來主導問話,似乎不太合適。”周荊容穩住心神,一邊說話一邊思忖著對策。眼前這一波警察年輕氣盛,想到什麼說什麼,與八年前見到她客客氣氣的警察不太一樣。
趙向晚看一眼高廣強。
高廣強點點頭,再一次詢問:“你什麼時候知道秦月影是徐俊才情人?”
周荊容說話很慢,彷彿被什麼拖住了速度:“警官上門,我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