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掙扎之後,徐清溪感覺壓抑在他身上的那一層枷鎖鬆脫,輕輕放下電話,對宿管大叔說:“如果等下他打電話來,你就告訴他已經熄燈,有事明天再說。”
說完,徐清溪轉身上樓,拉起躺在床上的舍友:“顧之星,你不是邀我去深市打拼?我同意了。”
顧之星一骨碌坐起,滿臉興奮:“真的?你不說你爸不讓你離開星市嗎?怎麼突然改主意了?”
徐清溪:“好男兒志在四方嘛。”
顧之星一拍大腿:“你想通了那就太好了!早就和你說過,像我們這種家裡開建築公司的,就該先到南方見識一下。我爸經常說,創業難、守業更難,我和我弟一個學結構、一個學建築,將來都得在外面工作五年再回來。”
徐清溪點點頭。
顧之星是珠市人,性格熱情開朗,與內向沉穩、成績優秀的徐清溪關係不錯,大四畢業季力邀他和自己一起去深市找工作。
原本徐清溪還在猶豫,因為徐俊才讓他一畢業就在公司來幫他,周荊容遊說外面太艱苦,不如早早結婚生子、繼承家業,趙晨陽更是柔情萬種,捨不得他離開。可是現在,因為趙向晚的出現,他決定遵循本心,獨立創業。
母親離婚時沒有要徐俊才一分一厘,憑著自己的能力將他撫養成人。難道自己作為梅心慧的兒子,二十二歲、大學即將畢業,竟然還不能硬氣一回?
顧之星有了闖南方的夥伴,激動地拉著徐清溪開始暢想未來人生。
而另一邊,徐俊才打電話不通,氣得直跳腳。向來乖巧聽話的兒子忽然開始反抗,這種感覺真他孃的不好!
第二天一早,徐俊才開車來到湘省大學,將準備一起吃早飯的徐清溪、顧之星攔住,劈頭蓋臉就是一頓吼:“養你這麼大,公司出了事一點忙都幫不上,將來怎麼指望你繼承公司?”
徐清溪站定,冷冷地看著他:“我沒打算繼承公司。”
“什麼?!”徐俊才大怒,恨不得一巴掌扇上去,“翅膀硬了是不是?信不信老子將來什麼都不給你!”
話雖這麼說,其實思想傳統的徐俊才心裡很清楚。他創下的這家公司,偌大的產業,將來肯定都要交給與自己的親骨肉徐清溪。怪只怪他後來找的女人都不爭氣,但凡能多生幾個兒子,哪裡還需要在這裡發脾氣教訓徐清溪?
徐清溪現在想清楚了,根本就不怕他。
“十幾年前,你拋棄我媽的時候,什麼也沒給我媽,我媽和我一樣過得好好的。現在,你依然可以什麼都不給我,我一樣能夠活出個人樣來。”
“你!”第一次被兒子懟,徐俊才面上無光,顫抖著抬起右手,手指直直地指向徐清溪:“小子,你別逼我。”
說完這句話,連徐俊才自己都覺得沒有底氣。徐清溪若真的什麼都不要,那還有什麼可以鉗制他的?徐俊才只有這一個兒子,偌大的家業還能給誰?
無欲則剛,我怕什麼。
徐清溪輕輕一笑,側身而過,和顧之星邁步離去。
徐俊才站在宿舍走廊,看著養了六年的兒子,背影如此決絕,一口氣上不來,差點當場嗝屁。
顧之星有點擔憂地問:“你爸,沒事吧?”
徐清溪搖搖頭:“放心,壞人活千年。”
顧之星啞然失笑:“哪有這麼說自己父親的?”
徐清溪輕嘆一聲:“我寧可,沒有這樣的父親。”
此刻,徐清溪不想再將痛苦往事憋在心底,索性將父親拋妻棄子的往事說了出來。或許,只有正視過去,才能更好地面對將來。
聽徐清溪說完,顧之星張大了嘴,不敢置信地問:“所以,你爸這麼無恥卻一點懲罰都沒有,還白撿了你這麼個好兒子?”
徐清溪抿唇不語。
顧之星脾氣直爽,繼續說:“所以,你在母親去世之後,接受他的安排讀大學、在工地幫忙,毫無芥蒂地叫他爸,叫那個不要臉的女人阿姨?還按照他們的要求,乖乖地與娃娃親訂了婚?”
徐清溪面色一白,張了張嘴。有心想為自己的行為解釋幾句,可是卻感覺說什麼都蒼白無力。他性格軟弱、被動,父親與周荊容提供的物質條件太過豐厚,趙晨陽對他溫柔小意處處討好,如溫水煮青蛙一般讓他漸漸馴服。
顧之星毫不客氣地說:“你呀,你呀,太老實了!你爸對不起你媽,就該好好懲罰他。吃他的飯,砸他的鍋,這才是大丈夫所為。你聽我的,這樣這樣……”
一陣嘀嘀咕咕,徐清溪眼界大開。
徐清溪說出秘密,顧之星有一種終於被兄弟當成自己人的幸福感,耳提面命,教他如何奪權報復的套路。說到後來,顧之星忽然想起一件事:“你爸今天來找你做什麼?幹嘛發脾氣?”
徐清溪說:“我爸要我打聽你爸是誰。”
顧之星哈哈一笑:“我爸?我爸就是顧氏星光建築公司的老闆,你爸找你打聽,是不是因為上週我爸搶了你爸的生意?”
徐清溪其實性子有點悶,因為內心抗拒很少關注公司的事。聽到顧之星的話,他問:“什麼生意?”
顧之星心情很好,摟過徐清溪的肩膀:“這事兒吧,我一開始聽說之後還覺得對不住你。不過現在聽你一說,覺得挺解氣的。我跟你說啊,你爸現在不知道怎麼得罪了四季大酒店的季總,停止所有與徐氏建築公司的合作。至於為什麼……我其實也挺好奇的,傳聞是季總不知道從哪裡知道了你爸的往事,不恥他的行為。”
徐清溪愣了一下。1973年到1992年,父親將往事埋得很深,哪怕是把他從黃甲鄉帶出來的時候,也只是說知青下鄉時娶妻生子,後來返鄉時和平離婚。徐清溪今天是第一次對顧之星說出家事,外人從哪裡知道父親拋妻棄子?
趙向晚的面容再一次在腦中浮現。
對了!知道這一切的還有趙向晚。
想到這裡,徐清溪等徐俊才離開之後,往趙向晚宿舍拔出電話。
剛剛從操場訓練回來的趙向晚被宿管阿姨叫住,拿起電話便聽到徐清溪的聲音:“趙向晚,早上好。”
公安大學重視學生的體能訓練,跑操、引體向上、軍體拳一套練下來,趙向晚額角微汗,她努力停勻呼吸:“什麼事?”
徐清溪知道她不喜歡拐彎抹角,便開門見山:“是不是因為你的原因,所以季錦茂停止和徐氏建築公司的合作?”
趙向晚沒有否認:“是的。”
徐清溪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愁,半天才說了一句:“他現在還不知道是你。他做工程這麼多年,人脈不少,你要小心點。”面對趙向晚,徐清溪連一聲“爸”都不敢說,全用“他”來代替。
趙向晚淡淡道:“讓他放馬過來。”
徐清溪不放心地叮囑道:“我畢業之後會到深市工作,徐氏建築公司……反正我也不想要,隨便你怎麼做,我都支援。”
趙向晚輕笑一聲,沒有說話。
這一聲笑就在耳邊,似緩緩流淌的小溪流,激到青石,發出調皮的聲響。徐清溪感覺半邊臉頰都在發燒,整個人不知道身在何處。
直到結束通話電話,徐清溪抬手輕撫左胸,砰砰急跳的心臟在告訴他,這就是心動的感覺。
讓作惡的人付出代價——如果,這是趙向晚想要的,那徐清溪願意助她一臂之力。
電話的另一頭,趙向晚抬手看了看手錶。
這是一塊梅花牌女式機械手錶,花了一百多塊錢。年前趙晨陽賠自己三千塊,趙青雲給了一萬塊,出資幫大姑在縣城開了家米粉店之後還剩下五千多塊,趙向晚便給自己買了一塊手錶。
現在是早上7:20,週五。
今天沒有課,等下許嵩嶺會過來接她一起去市局實習。
司機劫殺案已經偵破,原本刑偵支隊相對清閒,但因為趙向晚的緣故,大家同仇敵愾忙著揪徐俊才的小辮子。昨天下午,細心的許明玉在檔案室找出一份與徐俊才有關的案宗,正好今天過去一起看看,商量下一步應該怎麼走。
趙向晚一進辦公室,許明玉便迎了上來:“向晚,你來看,這個案子挺蹊蹺。”
開啟案宗,這是一個沒有偵破的投毒案,因為被投毒的女孩曾經是徐俊才的情婦,所以徐俊才、周荊容都被調查過。
1983年,秦月影在湘省城市建設學院讀大三,暑期實習階段認識了徐俊才,兩人迅速墜入愛河。
1984年春,正在繪圖室忙畢業設計的秦月影忽然感覺頭昏眼花、四肢僵硬,想到自己例假一直沒來,她以為自己懷孕,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地告訴了徐俊才這個好訊息。
徐俊才和周荊容結婚十年,兩人一直膝下空虛,這讓他很著急。他與梅心慧結婚才兩個月就懷上了兒子,這證明他身體沒問題,於是一邊安慰周荊容一邊在外面找情人,來來去去找了四、五個,一個都沒有懷上,他也很鬱悶。現在聽說秦月影例假停了兩個月,趕緊帶著她上醫院檢查。
HCG檢查結果出來,秦月影急切問醫生:“是懷孕了嗎?”
醫生看一眼檢查結果,搖了搖頭:“從這個檢查結果來看,你並沒有懷孕。”
秦月影愣住:“不可能,我例假已經有兩個月沒有來了。”
醫生:“不來例假有很多原因,不一定是懷孕。”
她抬頭認真看了一眼秦月影,見她面色蠟黃,眉頭微皺:“要不,你抽血檢查一下其他專案吧。”
秦月影聽到自己沒有懷孕,心情低落,哪裡還有什麼心情做進一步檢查,拒絕了醫生,捂著臉飛奔而出。徐俊才追出去,不斷地安慰著她,可是秦月影卻依然流淚不止。
到了下午,秦月影忽然暈倒,被送到醫院。
秦月影父母匆匆趕到,看著面色蠟黃、嘔吐不已、四肢抽搐的女兒,嚇得魂飛魄散。等到檢查結果出來,竟然是鉈中毒!
鉈金屬嚴重超標,哪怕後期採取普魯士藍、硫代硫酸鈉等藥物促進鉈離子排洩,但由於錯過了最佳時期,依然出現肌肉萎縮、肝腎的永久性損傷,好好的一個年青女子,就這樣成為了個天天躺在床上、近乎殘疾的病人。
秦月影父母報案,學校也高度重視,對她的宿舍、個人物品進行檢查,高度懷疑有人在她水杯投毒,但是繪圖教室、宿舍卻找不到她的水杯。
那是一個徐俊才託人從國外帶回來的精緻水杯,粉紅色,滿滿的少女心。
誤服,還是有人下毒?
秦月影的父母是星市某中學的老師,為人和善,只有這一個獨生女兒,精心呵護著長大,原以為大學畢業之後就能走上工作崗位、結婚生子,從此幸福生活,哪知道好好一個姑娘就這樣中毒倒下。如果不是因為秦月影還有呼吸、需要人照顧,他們恐怕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
看到這裡,何明玉嘆了一口氣:“這個秦月影真的很可憐。她在學校讀的是建築學專業,在校期間成績優秀,能歌善舞,容貌嬌美,可是……就這樣被毀了。”
劉良駒是重案組年紀較大的那一個,成熟老練,他搖頭道:“這麼優秀的女孩,為什麼想不開要做人情婦?太不自重了!”
朱飛鵬右手腕的石膏已經拆掉,但依然吊著繃帶,反問了一句:“你認為,她之所以中毒是因為她當了徐俊才的情婦?案宗上寫得清清楚楚,嫌疑最大的是她的宿舍室友馮莉莉。”
趙向晚拿過卷宗,細細地從頭看到尾,陷入沉思之中。
按照中毒時間推測,應該在秦月影去醫院檢查之前。徐俊才既沒有作案動機,也沒有投毒機會;一直在家待著的周荊容雖然有作案動機,但沒有作案時間。警方懷疑是室友馮莉莉,但因為缺乏證據,最終不了了之。
許嵩嶺見舊案重提,道:“這樁案件我記得,水杯找不到、人證沒有,雖然馮莉莉的男友在隔壁化工學院讀書,有機會接觸到實驗室的鉈鹽,但當時實驗室管理混亂,找不到她男友將鉈鹽帶出實驗室的證據。後來,警方放了馮莉莉,下半年馮莉莉出國留學,從此這件案子就封了檔。”
何明玉和朱飛鵬來局裡時間短,第一次聽說這件沒有找到兇手的案子,都有些憤憤不平:“就這樣結案了?秦月影正是青春得意的時候,總不能是自己服毒吧?查了半天,結果兇手逍遙法外?”
許嵩嶺也很無奈:“我當時沒到刑偵支隊,這個案子不是我負責。不過,我記得隔壁辦公室的高廣強是當時這個案子的經辦人,我把他叫過來,你們有什麼不懂的就問他吧。”
高廣強現在重案三組,也歸許嵩嶺這個刑偵支隊隊長管,一叫就到。
今年五十歲的高廣強精神頭已經不如年輕人,不過多年刑警當下來,腰桿筆直,眉宇間自有一股凜然正氣。
見趙向晚等人對秦月影鉈中毒一案感興趣,高廣強拖過一把椅子坐下,努力回憶著往事。
“真的非常可惜,秦月影這個孩子風華正茂,她當徐俊才的情婦一事,也是被騙。徐俊才說已經和周荊容離婚,只是為了面子才沒有宣佈。他找人做了個假證給秦月影看,承諾等她一畢業就娶她,哄得她全身心地信任。”
聽到這裡,所有人都看向剛才質疑秦月影不自重的劉良駒。
劉良駒有點尷尬地舉起雙手,做投降狀:“我錯了,我錯了。”
“我們調查過馮莉莉,她出身農村,家境貧寒,長相普通,很看不慣長相漂亮、穿著時髦,家境優越的秦月影,曾經在宿舍裡爆發過比較激烈的爭吵。”
趙向晚問:“為什麼吵?”
“馮莉莉談了個男朋友,是個什麼都沒有的年輕大學生。秦月影也談了個男朋友,卻是個事業有成的大叔。馮莉莉罵秦月影不要臉,找個年紀那麼大的一定是給人當小三。秦月影平時都讓著她,但辱及徐俊才,便回敬了幾句。”
“這麼說來,秦月影宿舍室友都見過徐俊才?”
“也不算吧。徐俊才勸秦月影顧及一下週荊容的感受,畢竟周荊容與他結婚十年,只是因為沒有孩子才主動退出,所以最好兩人的關係不要公開以保護周荊容脆弱的自尊心。秦月影聽信了他的鬼話,從不把徐俊才帶到同學面前,沒有對外宣佈她的戀情。馮莉莉也是無意間在外面碰到過他們一次,這才知道秦月影談了個年紀大的男朋友。”
重案組的年輕人集體嘆氣。
劉良駒問:“就因為嫉妒、爭吵,就投毒殺人?”
高廣強攤開手:“經過我們的詢問與據醫生推測,投毒時間應該在秦月影去醫院檢查的那天上午。投毒地點可能在宿舍,也可能在繪圖教室。有機會投毒的,一是宿舍舍友,二是能進繪圖教室的同學、老師。”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高廣強,這讓他內心產生出沉重的壓力。當年這個案子因為涉及校園投毒,引發社會高度關注,學校、家屬給了市局很大壓力,刑警們連軸轉,挨著個地在學校裡問詢、搜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