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武侯緩緩抬頭,看著韓牧野。
他身上,濃郁的煞氣,彷彿要化為長龍,貫穿天地長河。
後方,大營中的無盡氣血,那些單膝跪地軍將身上的血氣流轉,似乎天傾一般。
如此大勢之前,尋常天境修行者的神魂會瞬間崩潰。
天玄大軍征剿四方,就是軍陣氣血煞氣強橫,令人喪膽。
十萬大軍集結,軍陣氣血能衝開天境大修的護身罡氣,直接鎮壓大修士。
此時,雖然沒有十萬大軍結陣,但大營肅殺之氣,不弱於軍陣。
立在前方的韓牧野首當其衝。
“嗡——”
一道道金色的浩然氣化為光柱,擋在韓牧野身前。
他的神藏之中,神魂之劍凝實,彷彿定海神針,將神藏穩固。
氣海和丹田之中的劍光,也只是輕輕盪漾,便絲毫不受影響。
劍修,萬千強敵之前,巍然不動如山。
萬軍之前而面色不改。
武侯目中精光閃動,沉聲道:“此事文相沒有反對。”
沒有反對?
也就是說,也不贊成?
韓牧野看向崇武侯。
這位天玄世界的軍中第一人,武道第一強者,難道要與文相離心?
似乎明白韓牧野心中所想,武侯再次開口:“本侯從執掌赤焰軍,萬餘年來,在域外征戰無數。”
“這些忠魂烈骨,我想給他們一個歸宿。”
“你當知道,我輩心中一旦有了執念,便不得解脫,成了因果。”
執念,因果。
韓牧野面色凝重的點點頭。
怪不得這等動搖天玄儒道根基的事情,文相竟然不反對。
無數軍將追隨武侯征戰,他們的殘魂歸宿,成了武侯執念。
如果不能妥善解決這件事情,恐怕武侯以後修行道途會有阻礙。
是顧全自身道途,還是為武侯修行排除阻礙?
文相也只能沉默以對。
韓牧野此時也微微沉默。
不管是在灌江口還是在仙月湖畔,他能一言封神,那是所敕封的神袛並不強大,數量也不多。
藉助天地之力,融合自身之道,耗費些浩然氣,便能封神成功。
可一次武侯要敕封數十萬,乃至上百萬的殘魂,其中耗費神魂,不敢想象。
而且這般大動作,定然撬動天玄世界的大道之力,到時候不知會有怎樣變化。
按照韓牧野的推衍,最大可能就是,天玄世界天道之力加身,如當年一樣,引他走上與文墨聲爭鋒的路子。
想到此處,他心中一凜。
這是大道使然,還是宿命因果?
按照袁天劍尊當年講述,強者之間會有天然的大道之力牽引碰撞。
難道是自己逗留天玄皇城久了,自然引出今日封神因果?
韓牧野目中閃過一絲晶亮的靈動之色。
有些事情,並非想躲就能躲掉的。
何況他是劍修,逢敵,出劍就是。
走上前,他伸手握住一位軍卒手中捧著的半截長槍。
劍氣灌注,淡淡的金光閃動。
韓牧野的腦海中,一幅幅畫面浮現。
皇城下城尋常的人家出身,那十七八歲的少年應徵入軍伍。
大營集訓,三年駐守,到天外需要時候,義無反顧,踏上運送大軍的飛舟。
十年。
二十年。
一百年。
無盡的廝殺,虛空中的空寂。
身邊的袍澤不知換了多少。
積累戰功,都換成了資源送到天玄皇城家中。
弟弟讀書,在皇城書院旁聽。
妹妹嫁人了,妹夫是做小買賣的。
當年那個街對面說要等自己的少女,也成了祖奶奶。
虛空征戰的軍中,回望天玄,璀璨如心底最亮星辰。
百年未歸,那星辰依然閃爍輝煌。
異獸來襲,三千赤焰軍軍卒隕落。
長槍的主人堅持到最後,最終,氣血耗盡。
“赤焰軍烽火戰營十二衛戍衛長,曹大河,生於天玄大召三千一百五十六年,卒於天玄木靈五十八年,年一百七十四歲。”
“曹大河,積累戰功三百五十九次,傷重一百六十二次。”
韓牧野口中輕語,腦海中浮現出那手中捏著薄薄信紙,出戰前總要看幾眼的花白頭髮老卒。
“大河哥,你什麼時候回來娶我啊。”
那信紙上,有著這樣一句話。
放下長槍,韓牧野伸手握住另外一位軍卒手中捧著的半件鐵甲。
入手冰寒,破甲上的痕跡帶著血色。
靈氣與浩然氣灌注,畫面再現。
皇城上城世家子弟,二十載修行,築基三重,隨長輩出徵界外。
五百年廝殺,已成半步天境,鎮守一方。
與無怨界大軍交戰,天地崩塌,最終只尋回半件衣甲。
“赤焰軍鹿苑衛鎮遠將軍盧玉濤,天玄昭武八十九年生,卒於天玄明慧四十八年,積累戰功三千五百,三等將軍軍銜。”
“鎮遠將軍盧玉濤鎮守奮零世界盧揚洲三百年,大小戰事經歷八千起。”
畫面之中,那一身血色戰甲,手持長劍的中年將軍面對天地傾覆大劫,義無反顧,沖天而起。
沒有什麼豪言壯語,守土有責,拔劍戰天而已。
放下衣甲,韓牧野目光落在一柄只剩幾根骨柄的摺扇上。
殘存的扇面上,可見幾個殘缺的字跡。
靈動,渾厚。
伸手,輕輕握住摺扇。
浩然氣將摺扇包裹,畫面浮現。
“身為皇城書院學子,你們不只是要做個飽學之士,還要做個對天玄,對世間生靈有用的人。”
“今次赤焰軍需要三百學子入軍中擔任參謀運轉之職,凡我皇城書院學子可自願報名。”
那高臺上高撥出聲的中年文士,赫然是現在已經不怎麼管皇城書院事情的副掌院言真輕。
身穿青袍的言真輕看上去慷慨激昂,臺下,一位位皇城書院學子上前,將自己的名姓寫在那白色的布帛上。
“言明澤。”
筆鋒飄逸而瀟灑。
抬頭看,言真輕的目中滿含欣慰。
書生入軍,從後勤登記到搬運物資。
從策劃戰鬥到執掌一軍。
從意氣風發的文弱書生,到身穿鐵甲,手中劍柄磨起老繭。
“赤焰軍天峰衛宿衛將軍言明澤,大儒言真輕幼子,昭武十九年受徵召入軍,三千年積功為宿衛將軍,鎮守三座世界。”
“明寧一百八十四年,仙靈世界入侵,十八座宿衛世界陷落,宿衛將軍言明澤孤身出戰,言出法隨,斬殺五位天境出竅元神,最終隕落。”
畫面之中,那一身錦袍的老者緩緩展開自己手中的摺扇。
這動作,一如當年言真輕將摺扇送給他時候,他那欣喜模樣。
這動作,一如三年多年,每一次大戰之前,他展開摺扇樣子。
“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
“我家荷塘尖尖角,不見蜻蜓落上頭。”
收起摺扇,手持長劍,錦袍老者一步踏出,身帶罡風,沖天直上。
“天玄言明澤在此,何方宵小前來受死?”
……
放下摺扇,韓牧野目光落在前方。
每一位軍卒手中,都捧著一件遺物。
這裡的每一件遺物,都是一個故事。
不對,這怎麼能說是故事呢?
這是一位位前輩英靈,是一位位鮮活的生命。
他們為這天玄,為自己的信念,生死不計。
不只是他們。
他們身後,曾有人等他們歸來。
“武侯,值得嗎?”
韓牧野立在軍陣之前,並不回頭,輕聲問道。
值得嗎?
無數年來,無數性命丟在界外,值得嗎?
聽到韓牧野的話,武侯陳慶之緩緩轉身。
韓牧野身前,那些軍卒挺直身軀。
“天玄世界之外十二萬萬里方圓,曾有星辰世界三萬八千餘。”
“這些星辰世界中,有生靈的星辰總共八百五十三座,其上生靈以兆億計。”
“你知道這十萬年來,八百五十三星辰,還有多少存留嗎?”
“二十一座。”
武侯聲音低沉,透著殺伐與堅定。
“虛空異獸,仙靈世界,無怨界,哪方世界不在時時刻刻征伐星辰世界?”
“我天玄世界若不是這麼多年來守禦四方,佈下虛空星辰戰線,將戰場放在天外,那戰火早燃燒到天玄世界本土。”
“本侯修為早已突破此界極限,文師兄兩萬年前便已經功行倒轉,到進無可進之境。”
“我們不離開天玄世界,就是不忍此方世界無數生靈隕落,一方璀璨世界崩塌。”
“這兩萬年來,本侯真身一直壓制不去突破,文師兄更是將自身大道分化無數,與天玄世界相合。”
“你說,值得嗎?”
武侯目光投向前方,看著那一位位軍卒,目光再抬起,看向遠處連綿的樓閣屋宇。
“你也曾立在虛空中看這天玄世界,也曾見證過一方世界隕毀,也曾看這皇城璀璨仿若仙城。”
“你,捨得嗎?”
值得。
捨得。
皇城璀璨如天上人間,天玄蒼翠,不是仙境,卻是紅塵歸宿。
韓牧野承認,這世界,美得讓人留戀。
剛才看到的那些畫面中,幾乎每一位隕落的赤焰軍軍將都會在閒暇時候,回頭去看。
看那漫天星辰中最璀璨的一顆。
為守護這星辰,為守護這星辰上的生靈,死,值得。
此生無悔,來生依舊。
深吸一口氣,韓牧野抬起頭,目中透出金色的靈光。
他的腦海中急速推衍,所有畫面匯聚。
他的頭頂,有金色的浩然氣與人望交織,幻化成各種形象。
武侯和所有軍卒看著韓牧野,雙目緊盯,不發一絲聲音。
“轟——”
韓牧野頭頂有云雷炸裂,將他身上的氣息擊碎。
雲雷落下,韓牧野目中神光璀璨,高聲開口:“以三百萬殘魂遺物為基,於虛空之中鑄造封神臺,牽引無數萬年來為天玄犧牲的殘魂迴歸,可行?”
封神臺!
虛空之中,鑄造封神之臺。
武侯面上閃過激動之色,沉聲低喝:“行!”
“千萬軍將氣血為引,合道以上大修士神魂編製成封神榜,從此以後,你們與此方神道相合,生受萬民祭,死上封神榜,你們可願?”韓牧野再次開口。
合道以上大修士。
從此與此方世界糾纏,再不得脫。
就如文墨聲一般。
可是,文墨聲能以天玄為根基成聖,封神榜,能寄託聖者之靈嗎?
這一刻,所有人都看向武侯。
合道之上,能擔負此重任的,唯有武侯。
沉吟片刻,武侯點頭道:“願。”
隨著他話音落下,前方軍卒,大營之中,傳來一聲呼喝:“願——”
韓牧野深吸一口氣,輕聲道:“以生靈願力為筆墨,大儒執筆,落名封神。”
頓了頓,他看向武侯:“我不敢保證我神魂能在封神時候不被天地大道衝散,若是——”
他話沒說完,一道聲音響起:“我來。”
青色衣袍,白鬚冉冉。
皇城書院副掌院,言真輕。
武侯看著緩步上前的言真輕,輕嘆一聲,拱手道:“言兄,未能照顧好——”
沒等他話說完,言真輕一整衣衫,向著武侯躬身:“崇武侯為守護天玄,數萬年血戰不歸,請受言真輕一拜。”
他長袖作揖,躬身到地。
等直起腰身,他目光落在那軍卒手上捧著的殘扇上。
“明澤守護一方,也算得其所願。”
話是這麼說,他的目中透出一絲悲色。
“我這個做父親的也沒有什麼其他本事,修行儒道,不善爭鬥,想為他報仇也做不到。”
轉過頭,言真輕看向韓牧野:“這執筆封神之事我來吧,我也只能做這點事情了。”
韓牧野猶豫一下,點點頭。
這是一位父親的願望,他不知道怎麼拒絕。
但執筆封神,可不是那麼容易的。
一旦動筆,神魂與封神臺封神榜牽引,此生難安。
便是強如言真輕,神魂日夜煎熬,與大道相合相離,也不一定能承受住。
武侯擺擺手,讓大軍迴歸。
韓牧野和言真輕隨武侯進軍帳。
“前次本侯圍殺無怨界神王,無怨界與仙靈世界聯手報復,攻破一處鎮守界域。”
“數十萬大軍隕落,我天玄防線被迫後移三千萬裡。”
武侯端坐在長案前,面上透出煞氣。
他的修為精深,言行之間,都能引動天地之力的變化。
此時心中有怒意,頓時大帳中陰沉暗淡,壓抑凝重。
“三千萬裡防線?”言真輕眉頭一皺,沉聲道:“那豈不是要暴露我天玄周天護衛之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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