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左玉龍的話,外面趕車的左林面上露出苦澀,低嘆一聲。
“玉龍啊,爹沒本事,苦了你和你妹妹。”
“但凡爹有點本事,給你尋像樣的學堂讀書,憑著你的苦學,也能考到秀才,不需要還做個童生。”
“還有你妹妹,她的丹道天賦很好,要是能一直堅持,說不定能成一位正式丹師。”
“就是前些時候街西頭的老馬家上門提親,他們出了八百靈石的彩禮,我還在猶豫……”
左林還在絮絮叨叨,車中的左玉龍已經雙耳不聞車外事,滿臉肅穆的將手中書捧著,細細去看。
大儒手書,那每一個字都似乎帶著大道之韻。
這些大儒的見解,更是發人深省。
“曇花一現,世間美好皆如此。”
“人言東南有玉樹瓊花,吾苦尋十載而不得,終悟玉樹瓊花,冰雪鴻影,可遇而不可求之理。”
蜷縮在大木椅低下的左玉龍飢渴的盯著手上的書冊,恨不得每一個字都細細研讀。
他身上,有著一絲絲淡薄的文氣湧現。
文氣與浩然氣結合,便能成秀才之境。
馬車慢慢停下,左林輕輕拉開車門。
刺眼的陽光照進車廂,讓左玉龍一時間有些失神:“爹?”
左林笑著點點頭,看向左玉龍手上的書冊,咧嘴道:“怎麼樣,爹沒騙你吧?”
左玉龍點點頭,面上透出一絲脹紅。
他看向車外,有些念念不捨的將書冊收起。
“要是能將這些書讀完,那該多好啊……”
聽到他的話,左林面上閃過一絲痛色。
“玉龍,這些書——”
左林話沒說完,左玉龍臉上的不捨化為輕鬆笑意,鑽出車廂。
“爹,陸副掌院說的有道理,世間美好皆是短暫,世間歡樂終成遺憾。”
“能看大儒手書已經是我機緣,若是再強求,說不定就是禍非福了。”
一邊說著,他一邊將車廂中的大椅搬下來。
“爹,這是往哪裡送?”
左林抬頭點點路邊的店鋪。
店鋪門口,身形高大的虎族青年紹大田正將木櫃和木架往外搬。
翠翠說的,這些東西扔掉可惜了,改改還能做成桌子。
他們就那點靈石身家,能省就省。
昨晚紹大田已經見過左林,知道左林是幫韓牧野趕車回來的。
此時見左林和左玉龍搬著大椅過來,連忙上前幫忙。
左玉龍他們呼哧呼哧搬不動的大椅,紹大田一手一個。
滿大車上的東西,將小院和店鋪擺滿。
看著那些書冊畫卷,左玉龍有些愣神。
這些東西,要是都能觀摩一遍,那該多好啊……
就剛才他匆匆一瞥,看到的無不是大儒手筆。
便是那兩尊大椅,用料不知,但做工規格,定是名家出手。
自家老爹說這都是從陸副掌院家搬來的,應該不假。
翠翠過來喊幾人到隔壁吃飯,左玉龍不捨的退出店鋪,看紹大田將門鎖上。
“爹,你說這位牧野公子和木小姐都不是普通人,對吧?”左玉龍扯住左林衣袖,低聲道。
左林點點頭。
“那你說,我要是來這店鋪做個夥計……”
做夥計?
左林目中一亮。
若是別處,他斷然是不允的。
自己便是累脫皮,也不願自家兒子給人做夥計。
可牧野公子的店裡做夥計,那是機緣!
不說牧野公子自己身份,便是能偷空時候翻閱些大儒手書,也是難以想象的大收穫。
“小子,若想在公子的店裡做夥計,咱們得先從這兩位身上下手。”左林看向身形高大的紹大田,掏出兩塊靈石:“去買點好酒好肉來。”
左玉龍嘿嘿笑一聲,接了靈石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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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燕湖形似展翅飛燕,周邊亭臺樓閣綿延不斷。
春潮亭就在玉燕湖邊,山嶺最高處。
韓牧野和木婉登上山嶺時候,那春潮亭中正有不少學子,熙熙攘攘談論不休。
大概是做什麼文會的。
韓牧野和木婉都沒興趣去摻和,就從亭子外走過,去看湖水清波。
淡紫色的人望之氣瀰漫,金色的浩然氣映照,閃爍粼光。
湖水中的靈氣凝成實質,似乎隨時要化為煙雨。
這等光豔迷濛景色,確實如夢幻之境般。
不知何時,韓牧野已經將木婉的手握住。
兩人並肩而立,靜靜看著湖景不說話。
此時無聲。
韓牧野的神藏之中,神魂之力翻湧,在那神魂之劍上不斷銘刻痕紋。
這每一道痕紋都代表這一絲力量的昇華。
果然,紅塵繁華,最能熬煉心神。
這片刻,抵得過他清修數月。
此等心神力量的提升,比修紅塵咒還要迅疾許多倍。
可惜,這樣的機會相當於頓悟,不是常有。
不過心境因人而起,有木婉在側,還怕沒機會熬煉心神嗎?
“二位伉儷,不知可能幫我們個忙?”
身後傳來聲音,讓木婉面上露出紅暈。
伉儷。
這是對夫妻道侶的稱呼。
悄悄看一眼,身旁的韓牧野表情坦然。
回過頭,他們見身後站著兩位儒生。
一位身形清瘦,面容白皙,明顯是女子穿了青色的儒袍。
另一位身形高大些,目中有神,身上有浩然氣湧動,可見儒道修為不弱。
“在下百里彤雲,與幾位同窗在此做詩詞,一時分不出高下,想請二位來做個評判。”
清瘦儒生向著韓牧野和木婉拱手。
評判詩詞?
木婉笑著搖搖頭,轉頭看向韓牧野:“師兄,這個我是真不成的,你行嗎?”
行?
男人,能說不行嗎?
韓牧野哈哈笑一聲道:“師妹你說我行不行?”
說完,他扯著木婉,大步往春潮亭走去。
“百里師姐,他們行不行啊,這可是關係柳公麟老師一份手書的賭約。”
百里彤雲身側那青年有些擔憂的低聲開口。
“看看再說吧,說不定他們真的能看出詩文好壞呢。”百里彤雲搖搖頭,跟著往春潮亭走去。
韓牧野走到亭子外,抬頭看其上的牌匾。
“恩,這三個字寫的有味道,若是能請這位幫我們的店鋪寫個門頭,當真不錯。”韓牧野目光落在那落款上,笑著開口。
“黃庭豎,是那位書道大儒,據說入木三分,一字千金,曾一筆染黑城外半河之水的黃師吧?”
木婉搖著頭,輕聲道:“這等大儒的字,怎麼求的來?”
韓牧野輕笑著一邊往亭中走,一邊道:“這位不是一字千金嘛,咱出個萬金,讓他多寫幾個字。”
木婉低頭笑。
跟在後面的百里彤雲和那青年都是搖頭。
亭中眾人也聽到他說的話,不少人皺起眉頭。
“百里,這就是你尋的評判?”亭中,一位穿著紫色長裙的少女看一眼韓牧野和木婉,然後看向百里彤雲。
“就算不是書院教習,也該是儒道修行者,他們,”少女搖搖頭,淡淡道:“他們怕是這些詩文都認不全。”
說著,她轉過臉看向身周眾人道:“我建議還是請陶一成教習來為我們評判。”
聽到她的話,亭中有人點頭,有人搖頭。
“呵呵,秦五小姐若是要我評判,我也願意,就不知百里小姐可認。”亭中廊柱邊站著的白胖中年笑著開口。
“陶教習詩詞一道確實精通,不過百里覺得,還是尋一位與我們兩方都不熟識的人來評判才比較好。”百里彤雲搖搖頭。
話裡有話。
那位陶教習呵呵笑一聲,往後退一步。
他與百里彤雲不熟,但跟秦家熟。
百里彤雲看向韓牧野和木婉道:“二位,既然來皇城書院遊賞,這參與文會做個評判也是趣事。”
她走到長案邊,將其上的詩文都攤開。
“這些詩詞都無署名,二位只管選出心中屬意的即可。”
聽到百里彤雲的話,那位秦五小姐眉頭皺起,但沒有再說話。
韓牧野走到長案邊,木婉也走過去看詩文。
百里彤雲說的不錯,能遇到這事情,確實是有趣事情。
能在皇城書院做詩詞文會的評判,這等經歷,可不常有。
“殘陽水中鋪,瑟瑟湖水彤。”
“這是寫玉燕湖的風光嗎?我覺得不錯啊,字也好。”木婉輕聲說道。
聽到她話,那些儒生中有人嘴角露出輕笑。
“這詩文也算好?”另一邊有人低低說一聲。
木婉面上露出窘迫,轉頭看向韓牧野。
她雖然是修行者,但對儒道並不精通。
詩文中的深意,她可說不出來。
韓牧野抬手又展開一張紙卷。
“依水流碧風光秀,兩山霧裡有清泉,看來都是寫玉燕湖的?”
木婉這次的聲音低了很多,抬頭去看韓牧野:“師兄,你說吧。”
聽到她的話,後邊有人低聲嘀咕:“果然不是修儒道的,連這詩詞都無法評出好壞來。”
“百里師姐也是,尋人來評詩文,多少能沾點邊啊。”
文人相輕。
但文人更輕外人。
皇城書院是儒道聖地,便是那掃街的老叟都能說幾句詩文。
今日這詩文評點竟是當真尋了兩位不懂詩文的,那評判出的結果,誰能認可?
那位秦五小姐和身邊幾人已經面上掛起冷笑。
韓牧野看向心虛的木婉。
來這玉燕湖是陪木婉遊玩的,怎麼能被這些外人壞了心情?
那就給你們好好評點一番!
“文辭堆砌,字如墨豬。”韓牧野淡淡開口,讓眾人面上神色一僵。
不少人相互看一眼,眼中透出異色。
百里彤雲和身後的青年也是面上露出訝異。
那位陶教習目光落在韓牧野手中文字上,又抬眼看韓牧野。
“你說這——”後面,有人出聲。
只是話還沒說完,就聽韓牧野的聲音響起。
“師妹你看,這詩文說湖水之美,其中用詞平仄不分,連用了依和碧兩個字,還有,依水和兩山並不押韻。”
韓牧野伸手指向其中文字:“還有這字,你看豎畫虛浮,橫畫飄虛,有幾個字都刻意去留飛白,這種寫法,是根基太差。”
將這張詩文放在一邊,韓牧野又拿起一張攤開。
“師妹你看看這一張,有什麼毛病?”
兩人身後,所有人面面相覷。
韓牧野的評點雖然刻薄,卻入骨。
這等評點,是不通詩詞文字之人能講出來的?
就是在場人,也沒幾個能說這般透吧?
不覺,眾人往前擁一些,伸頭去看。
“水光晴豔好,山蒙雲霧裡。這個好字倒是直接,就是兩句說的似乎還不夠深刻?”木婉低聲說著。
她是按照剛剛韓牧野講的去分析詞句。
“恩,師妹若是研習儒道,定然也是能成大儒。”韓牧野一句誇,讓木婉臉紅。
“這兩句算不錯,不過可以再改。”
“水光冽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以好對奇,晴對雨,這就多了韻味。”
“不過這樣的詩句,當用蠅頭小筆細細書寫,這等行草筆墨,失了湖水清秀之姿。”
韓牧野說完,將紙頁放在一邊,又去評點其他的。
他還是拿了就讓木婉看,然後兩人配合著,把詩文意思和書寫手法進行分析。
“這一句要改,將只改成最,繞水遊改成行不足,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裡白沙堤。”
“這首詩,恩,改不了,沒救了。”
“這首有點意思,師妹你看,山外有青山,煙雨掩高樓,這完全可以改成一句,山外青山樓外樓。下一句嘛,要寫人了。”
……
木婉輕聲的應著,時不時會低低的說兩句。
不管說的對不對,韓牧野都會誇讚,讓她面上透出紅暈來。
在這皇城書院玉燕湖的春潮亭中,評點學子文會的詩詞文章,當真有意思。
木婉看著那些或疏狂,或娟秀,或潦草,或孤傲的文字,彷彿看到一位位書生士子立在湖邊,高聲吟誦。
這或許就是儒道文字的魅力之所在。
點點滴滴,字字句句,都是情之所鍾,意之所凝。
韓牧野轉頭,面帶笑意的看著木婉。
木婉的身上,竟然有一絲絲的金色靈光閃動。
儒道浩然氣。
只是這氣息虛浮,只是因此時的感悟而生,並非苦修而來,不過一會,就會散去。
但這浩然氣在身,就能凝聚心神之力,盪滌心境。
好一會,當木婉緩緩抬頭時候,見韓牧野正定定看著自己。
“師兄……”
她羞的低頭。
韓牧野伸手牽住她的手,低聲道:“走吧。”
走?
抬眼看去,面前的書案上詩詞已經都翻過一遍。
回過身,不管是百里彤雲還是那位秦五小姐,或者是站在後方的陶教習,都是一臉迷茫,雙目失神。
幾位學子還在口中低吟,唸唸有詞。
韓牧野搖搖頭,牽著木婉徑直走出春潮亭。
木婉回頭看一眼春潮亭。
這般際遇,著實特別。
這就是儒道學子的文會?
他們便是這般修行的嗎?
“水光冽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此等詩句,當真是我那詩文改出來的?”春潮亭中,一位穿著青色長袍的學子攥著拳頭,面上神色迷茫。
他身上,浩然氣翻湧,似乎有了極大的波動。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原來,修行之道,當渾而不濁,清而有物,受教了,受教了……”說話之人抬頭看天,揹著手,身上紫色的人望之氣震盪。
“山外青山樓外樓,曼舞輕歌幾時休,人間繁華,紅塵眷念,大抵就是如此吧?”百里彤雲身側,秦五小姐低頭輕語,面上神色複雜。
人生機遇或許不同,但文字至理皆是相通。
這一刻,春潮亭中,浩然氣與文氣交織,化為金色的光幕。
百里彤雲奔出亭子,見韓牧野和木婉已經走到山嶺前的小道。
她連忙快步走上前,躬身一禮。
“百里多謝先生指點。”
說完,她拱手道:“二位是要在皇城中開店鋪嗎?我可以求黃師為你們寫一份門頭牌匾。”
聽到她的話,木婉一喜,忙看向韓牧野。
韓牧野輕笑,看木婉道:“師妹,咱的店鋪名字還沒起呢。”
木婉微一愣神,輕聲道:“那師兄你起一個名字吧。”
“師妹,你才是老闆娘啊,我聽你的。”韓牧野的話,讓木婉滿臉羞紅。
沉吟一下,她低聲道:“那叫丹緣閣吧,因丹起緣……”
“好,就叫丹緣閣。”韓牧野看向百里彤雲,開口道:“我們的店鋪在御園街觀月裡,還未開張,很好找。”
說完,牽著木婉,緩步往山下走。
“御園街,觀月裡,好。”百里彤雲點點頭。
“百里,柳師的手書我會交給你觀閱三日。”百里彤雲身後傳來秦五小姐的聲音。
“等你去拜訪這位先生時候,請喚我同行。”
聽到這話,百里彤雲轉過頭,好奇打量一下。
“秦五小姐,你不是一向眼高於頂嗎,怎麼,今日折服了?”
秦五小姐沒有搭理百里彤雲,轉身就走。
百里彤雲臉上露出輕笑來。
“百里師姐,那位先生,會不會是皇城書院某位大修啊,這詩詞一道的修為積累,簡直天人。”
一位青袍青年走過來,低聲開口。
“是啊,古有一字師,今日,便是稱這位先生為一詩之師也不為過。”有人上前,鄭重開口。
其他人也都紛紛走出亭子,看向山下。
春潮亭前,一時間情緒湧動。
緩步走下山的韓牧野面帶微笑。
他能感受到自己氣海之中的人望之氣不斷翻湧。
這種人望之氣的聚集,比尋常時候快的多。
看來,折服儒道修行者,比尋常凡人的人望積累渾厚許多。
木婉的心情也不錯,一邊看著景色,一邊低聲吟誦之前韓牧野修改的詩文。
“這就是白沙堤嗎,綠楊陰裡白沙堤,確實景如詩文。”
“清風動綠柳,萋萋滿別情。”不覺,木婉將被握著韓牧野的手指更扣緊幾分。
“咦,這詩句不錯,是你寫的?”不遠處,一位手中握著掃把的老者抬起頭,看向木婉。
“不是,是春潮亭中學子所寫。”木婉搖搖頭,然後面上帶著一絲自豪之色:“不過,詩句是我師兄改的。”
她臉上的笑容,多的是小女子的那點竊竊。
自家的師兄,才是最厲害的那個。
“改的?”老者看向韓牧野,口中嘀咕幾句,似乎失去了興趣,自顧自的再握著掃把開始掃地上的落葉。
韓牧野的目光落在老者的掃把上,目中透出晶亮。
掃把清掃的軌跡,全都是書寫筆畫。
這位,看來也是一位大書家?
老者似乎有所覺,抬頭看向韓牧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