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劉備三十四歲,曹操三十九歲,管亥四十六歲,張方二十五歲。
劉備身為東漢大將軍,開府晉陽,又有陳沖在長安協助,此時率領四州十四萬大軍征戰齊漢,可謂權傾一時。而管亥雖復為齊漢大司馬,但實際上齊漢已四分五裂,白波、黑山兩軍都與他貌合神離。即便如此,哪怕將三軍兵力匯攏起來,也只約有九萬人馬,弗如劉備遠甚。
在這種情況下,齊漢南北兩路大軍進不敢與劉備大軍決戰,退又不能斷劉備糧道,只能眼見漢軍一日日攻入城內,將黑山軍絞殺殆盡。形勢分明,幾乎所有有識之士都敢下斷言,只要漢軍再堅持旬日,今年的戰事就將以漢軍的全勝告終。
可結果卻出乎所有人預料,大將軍劉備忽然派出使者,先下令各部停止進攻,堅守營壘,然後分別向管亥和張方派遣使者,攜帶有劉備的信件,信中說:“日月所照,生我大漢,泗水南北,皆是漢人,今我自晉陽興兵,匈奴歸順,涼賊四竄,掃略南北,醜類剪盡,故得天子所幸,受輔政之位,行大興之事。
俄而有僭位越制之事,以致天顏雷怒,公卿憤慨,故下詔討賊,大起刀兵,興師至此。壯哉王師,精甲輝日,百萬成群,連營百里,談笑入齊。上下用命,志在收我故土。自古齊魯之地,併為王土,世宗封禪,世祖復興。豈容染指?君以疲敝慘敗之餘,如何能勝?
然兩軍征戰,辛苦最是百姓。征戰兩年,千里荒野,屍骨斷流。每每念之,豈不愴然?孔丘成仁,不傷無辜,孟軻取義,以民為本,備雖愚鈍,亦願行效。君宜去尊號,上順表,受朝職,如張燕故事。備亦不吝善願,可暫緩城圍。君可攜眾自去,自還臨淄,安撫部民,從此東西一主,而無征戰之苦,豈不美哉!”
管亥得書後,大笑道:“想不到劉玄德戎馬一生,還頗通文墨吶。”他心中正為刺殺一事不成大為懊惱,將信件交給僚佐傳閱,讓使者在外等待。使者一走,他就說道:“我刺殺劉備不成,按理他當極為憤恨,立即下令破城才是,怎麼會解圍讓我撤走呢?”
滕耽皺眉說:“會不會刺殺其實成功,偽朝故作聲勢,想逼我們退軍,實則軍中已然大亂?”
說到這,管亥大為意動,若劉備真的身死,那漢軍軍心定然潰散,他大可以舉兵決戰,如何還要對方放行?但他剛動了決戰的念頭,湧上頭的熱血瞬間又涼了,若是劉備沒死,是想用計逼我動作呢?一旦決戰,就不是想走就能走的了。而且撤圍也可能是詐,若是在他撤軍時,漢軍半道襲擊呢?這都是他不能不考慮的。
聽完管亥的顧慮,陶丘秀說:“明公所慮確有道理,但這也好辦。”他看了管亥一眼,慢慢說:“刺殺之後,不是還有百來名教眾關在偽朝營中嗎?我們不知道刺殺成敗,他們定然知曉,我們可以藉此回信,要求偽朝將他們釋放。若是刺殺成功,他們必然不敢放人。若是刺殺失敗,這百來人也無甚大用,劉備必不吝惜,那我們也不妨先答應,等張帥他們撤出來,我們再一齊撤軍。”
眾人聽了,都覺得有理,管亥便說:“那回信便交給你吧。”陶丘秀當即扯下一塊白布,揮毫如風,很快就寫完了,管亥蓋上印章,便將布信交回使者。
使者回去時,張方的回信已經先到了。張方說,他身為管亥下屬,不敢單獨行事,只要劉備能說服管亥,他自然應之。劉備又收到管亥的回信後,心中大定,他對左右們說:“此事已經成了八九了。”
孔貞死前的話,讓劉備頓時明白了前因後果。所以他一直沒有為難隨行的太平道眾,只是派法正率眾監督,每日飲食都沒有什麼短缺。管亥既然提出要求,顯然也有撤軍的誠意,故而劉備沒有猶豫,當日便給這些教眾放行。在他們走之前,考慮到天氣漸冷,除去路上吃的乾糧和清水外,劉備甚至還額外送了每人一件冬衣。
等這群人走到肥城,管承瞭解了前因後果,頗有些不敢置信,他自問道:“兩月前,他殺我部民如草,今日竟肯真心放我等離去?”於是仍有彷徨。但回來的人說,蛇丘圍城日久,城中並沒有多少糧草,經常可以看到有人逃出來投降。那些降人餓得都浮腫了,據說每日兩餐中,只有早上會摻入一些米,實在撐不下去了。
既然黑山軍到了這個地步,管亥決定答應東返,他召集諸將商議,只說:“劉備無事,張方飢寒。不走該如何哩?還是走吧!”諸將也覺得沒有更好的辦法,於是都贊成。劉備不死,漢軍就不會崩潰,而張方已在覆滅的邊緣,繼續打下去,齊漢永遠無法贏得這場註定失敗的戰爭。
管亥決定回信給劉備,信中他極力誇張軍力,不過這樣反而暴露了自己的虛弱。因擔心中伏,信中寫道:“濟北我地,為爾侵逼;必須我歸,可去我百里之外。”
回信送達劉備帳中,劉備沒有親自看,而是讓徐庶念給他聽,他自己站在屋外,看亭中那顆不算年輕的桑樹。聽徐庶唸完,劉備沒有立刻回話,而是從胸口中掏出張角留下的黃天符,凝視良久,他露出一個哀傷的笑容,輕聲對徐庶說:“我也算是完成了自己的諾言了。就照他說得辦!”
孰料軍令傳下去,南路圍攻剛縣的曹操極為不滿,拒絕撤軍。而且更是當眾說:“如今破城近在咫尺,大將軍卻棄之如敝履,如何對得起在戰場浴血廝殺的戰士?如何對得起這幾年為國捐軀的英靈?又如何對得起對大將軍信任有加的陛下?如此不忠不義之亂命,操絕不奉詔!”
劉備聞說後,皺眉回信說:“我等舉兵為何?無非四海安寧,百姓安泰。今偽朝得衰,正是爭取民心之際,豈能單以一戰得失而論?今我放管亥東歸,既能得蛇剛二城,又可使三州知我信義,如何能稱亂命?若你我殺盡關東之民,雖有江山萬里,又有何可貴?望君思之慎之。”
可回信過後,曹操仍不奉命。劉備也動了怒,乾脆對關羽下令說:“你我明日便拔營西歸,且讓他自己攻城吧!”說罷,他便開始著手相關事宜。
劉備的北路軍多達九萬人,一動起來,聲勢浩大無比,好似地動山搖,到處都是歡顏笑語的軍士。畢竟今年的戰事結束得早,此時才是十月初,士卒們一想到不用再攀牆蟻附,也不用在冬日受凍,甚至還能安度年關,不由得他們高興,哪裡有絲毫曹操所說的戀戰之情,他們這般興奮,以至於往日需要一個日夜的事情,現在四個時辰就安排好了。
臨走前,劉備派魏延部殿後,又在蛇丘城北放下一些鹽米等物,留給出城的黑山軍所用。當楊鳳領著黑山軍披甲乘馬,緩緩出城時,劉備的漢軍早已離去。至於路上,也不見漢軍蹤跡。只在天際處的大道上,可以看見少許人正騎在馬上,打量他們撤退的情形。
不久,楊鳳把軍隊全帶出來了,這些人大多衣衫襤褸,餓得浮腫難行,北風一吹,不少人就哆嗦地連連呻吟。這時候,北方隱約傳來一陣馬蹄聲,這讓他們非常警惕,趕緊在城邊結陣,但沒多久,楊鳳看清了來人的旗幟,正是管亥的部隊。
兩軍匯合後,他們都鬆了一口氣,又派使者渡過泗水,想去聯絡剛縣的張方,結果使者一渡河就發現,剛縣還有一部漢軍沒撤,看旗幟應該是曹操所部。正當管亥等人不明所以時,那部漢軍又撤走了。
管亥只道是曹操殿後撤得慢,他也實在不想再待在此處了。於是趕緊派部眾搭建浮橋,將張方迎過河,就急忙忙地撤回泰山郡內了。回去的路上,他順帶發信嘉獎楊奉一行,以楊奉為車騎將軍,韓暹為驃騎將軍,獨孤去卑為大單于。
管亥一走,肥城盧縣等地也相繼向漢軍投降,至此,兗州大體平定。而在漢軍面前的,是東方高峻的泰山,以及南方正蓄意收復失地的袁術。
在和白波軍議和後的這段時日裡,袁術自汝南屢屢出擊,先派三萬眾進攻陳國,又派四萬眾進攻潁川,陳王劉寵不能抵禦。
好在劉備帶大軍返回,袁術不敢生捋其須,只好又撤軍返回壽春。但這一通戰事下來,豫州動亂匪小,不少流民山賊趁機在各郡間劫掠,使原本就窮苦的百姓變得更加艱難。
案行使者邊讓聽聞豫州多難,便隨新任豫州刺史皇甫酈遊縣查訪,見到冬日裡饑民行如殭屍,張口呼嚎的模樣,動容寫道:“寒雲遠而極目兮,蔽荊山之高岑。風蕭蕭而道蓬兮,川既固而峻深。悲民生之壅隔兮,涕橫墜而弗禁。”
董卓篡權已過去五載,可人心變化,到底歸向何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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