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接到曹操進攻的軍報時,既驚且怒:驚的是曹操兵只兩萬,竟也敢私自進軍,以兩萬之眾攻打濮陽城。怒的是分化招撫的方略剛剛定下,曹操如此行事,無論勝敗與否,都定然會將黑山軍推向反面,招撫一事恐怕因此就難以成行了。
他當即派使者前往陳留,雖然明知曹操已然行動,但劉備還是抱了僥倖,希望能叫停此次調兵。但前去的使者還未回來報信,曹操的捷報反而先一步到了。曹操在軍報中簡略描寫了前後經過,並報功十萬級,聲稱不日將盡殺叛賊,以復國家之疆域。
眾將聞之,皆生驚駭之心,有人說:“是否是虛報?”也有人說:“此乃國家大事,曹使君豈是如此不識體者?”故而劉備放下其餘事務,領軍迅疾向東,等他們到達濮陽時,曹操又下三郡,濮陽之勝已無疑問。只是等眾人得知其詳情,又不免對曹操殺俘屠城一事多有爭議。
他們相互議論說:“曹使君竟能以一敵十,獲如此大勝,想來段徵西復生,也不過如此了。但殺戮如此過甚,恐非善事啊!”又有人說:“國家征戰,正賴勐將,曹使君以身犯險,能勝已是難得,何必如此苛責?”還有人說:“賊軍既已反叛,就並非國家之民,殺賊而已,國家早有明法,反賊可夷三族,曹使君依據國法而已,何錯之有呢?”
劉備聆聽眾人建議後,默然不語。私下裡和徐庶商議此事,徐庶說:“曹使君如此行事,天下只會道他武功赫赫,而對其殺俘一事,就會歸罪於明公啊!若是明公此時不予處理,將來兗州上下,恐非國家所有啊!”
劉備對此深為贊同,但他也對如何處置懷有憂慮,故而說:“可如今孟德他克復三郡,武功日隆,兗州軍中多有傾心。我方才調劉虞離開幽州,天下多有非議,若將再孟德調離兗州,恐怕天下都要說我嫉賢妒能了。”
徐庶搖頭說:“恐怕不止是非議,兗州上下多是曹操親族,若調離曹操,兗州怕是要有一場大亂。”
該如何做呢?徐庶沉思片刻,很快有了主意,他說:“若讓明公調離曹使君,確實難以得成,但是明公身為大將軍,卻可以擇一高望之士進入兗州州府,以拉攏人心,安撫眾意,使其心向朝廷。同時令一善戰名將入曹操軍中,與其同進同退,以威望服眾,使兗軍不敢獨走。”
“這倒是條計策。”劉備點點頭,攥著拳頭想了一會兒,回說道:“雲長與孟德同軍數載,可以讓他入軍,但是所謂高望之士,我心中卻沒有底。元直你可有人選?”
徐庶笑道:“我哪裡有啊!不過這也不著急,明公可以先去前線安撫局勢,同時與老師來信,老師朋友遍及天下,哪裡會無人舉薦呢?”
且說曹操的捷報不止送到雒陽,也很快送往長安,等陳沖得知兗州大捷的訊息,已是九月初七。陳沖翻閱一遍後,面沉如水,但他沒有立刻處理,而是又等了一日,果然,劉備也有來信。這個時候,他召集尚書檯眾人,將兩封奏疏一齊拿出,詢問眾人的意見。
吞噬
等眾人看過後,陳群慢慢說道:“不管如何,畢竟是平賊大捷,曹兗州剛剛立功,清掃州內半數蛾賊。國家此時不僅不予以重賞,反而要分其權勢,恐怕會令地方失和吧!”
楊會聞言,在一旁反駁說:“國家處事,正當以大局為重。而曹孟德自詡忠臣良將,卻不受大將軍節制,其是何居心?雖有此大捷,若是任由曹孟德如此行事,那兗州又豈是國家疆土?大將軍所言,正是時也!”
兩人的意見相左,卻又無法說服,場面上頗有些尷尬。
最後一錘定音的乃是王邑,他手中依舊拿著軍報,皺著眉來回翻閱,說:“士卒本無紀律,屠城之時尤甚!若任由曹孟德屠城,哪裡能按軍報所說,只殺賊子,不殺良善呢?我決計不信。請諸位細想建武之時,吳漢屠城南陽,竟逼反鄧奉,以至於南陽反覆征戰,幾歲不停,史事在前,不可不引以為戒啊!”
這段話直接以為曹操濫殺無辜,尚書檯餘者皆無法反駁,只能同意了劉備的建議。至於安排的人選,眾人卻一籌莫展。畢竟朝中最為望重的三人正出使關東,其餘人要麼無法走開,要麼過於年輕不足以服眾。最後他們都望向陳沖,看他有何想法。
陳沖顯然在沉思什麼,等眾人望過來,他才開口說:“這個並不難辦,難道諸位忘了?陳留有一人,被譽為‘在唐虞則元凱之比,當仲尼則顏冉之亞’,賢名揚於京畿,高德重於海內。只要重用他,便不至於生出大事了。”
眾人聞言皆恍然,明白陳沖所指的正是陳留邊讓。三年前邊讓從幷州辭官歸鄉,一直在陳留家鄉隱居。但他身在鄉野,仍然喜好品評時局人物,時有言語傳入朝中。今年陳沖上言徵劉虞入朝,邊讓就有言說:“周公尚恐懼,社稷無完人。”
鍾繇想了一會,頷首笑道:“若是讓邊文禮負責此事,確實合適。他既是文壇領袖,又不戀棧權位,且處事公允,在兗州深有名望,無論朝野上下還是兗州郡府,幾乎都無可指摘。”說完,他又露出糾結神色,問道:“只是庭堅,你打算授予其何職?”
陳沖用指節輕釦桌桉少許,然後說:“就以關東兵災嚴重為由,予邊君桉行使者光祿大夫一職,假節鉞,行安撫兗、豫、青、徐四州災民事,四州州府皆有協助之任,待大將軍平滅賊軍,再讓邊君回京畿敘職。”
說罷,眾人心中都暗自叫絕。陳沖如此任命,與曹操之事似是絲毫無關,安撫四州災民,也只能說朝廷心懷仁德,但如今只有兗州尚聽朝廷指揮,實際上邊讓也只能於兗州安撫難民,可誰也挑不出什麼錯處。且邊讓看似無甚大權,但所謂讓四州州府配合一句,亦可大做文章。
陳沖接著說道:“只是以邊君一人,恐怕還有所不及,朝中還得再出一人,前往豫州,安撫地方為其援助,你們看以誰為好?”
皇甫麗聞言,主動上前請命說:“既然使君看重此事,我願前往關東,為國家分憂。”
陳沖見他主動請纓,非常高興,連聲說好,鼓勵他道:“皇甫家的威名,就是要靠你這樣的俊才來重振啊!”於是拔擢皇甫麗為豫州刺史,讓他暫時負責豫州事宜,他對皇甫麗說:“豫州如今只有兩郡,但袁術治國無能,難收人心,君可徐徐圖之。”
皇甫麗大聲允諾。
陳沖隨即將今日的決定寫成奏表,上書給天子後,今日的事宜便結束了。
他與陳群一道徒步回家,路上,他問陳群說:“長文,你覺得自此一戰後,我們下一步會如何行事?”
陳群思慮少許,自然說道:“以當今局勢,偽朝猶自大亂,而大將軍攜精銳之軍東征,自然是當乘勝追擊,想必定有斬獲。”
陳沖聞言失笑,他說道:“若是沒有孟德此事,或許可以這般做,但此戰之後,海內恐怖,巨壓之下,再大的禍事也都可以消弭。我敢料定,偽朝的亂事很快就將結束了。”
陳群聞言,頗有些不敢自信,疑問道:“當真能如此?”
陳沖點頭說:“而且不止偽朝,便是淮南的袁術,聽聞此事後,恐怕也有唇亡齒寒之感,兩軍恐怕將聯手抗衡。”說起袁術,陳沖忍不住嘲諷說:“袁術雖說昏聵無道,但對存亡一事卻頗為敏感,正如盲目之蛇,雖不能視物,光聽風聲,卻也知道如何趨利避害。”
“兄長之意,是指今年難成大功了嗎?”
“兗州多乃平原,青徐多水網高山,今年的戰事,恐怕會止步泰山了。”
用完晚膳,陳沖決定以私人名義給曹操寫一封信,勸諫他哀憫百姓,但鋪開紙張,陳沖又不知道該寫些什麼了。
沉默間,陳沖將腰間青釭劍拿出,放置在桌桉上。劍芒如水,撫摸劍身,一股冷意沁入骨髓,就像歲月,就像曹操在自己眼前了,陳沖心中沉靜下來,揣測著曹操的想法。
曹操的經歷他都知曉,為敵所敗,又有殺父滅族之仇,以曹操之秉性,是決計不會放棄仇恨的。曹操的心性他也知道,自視甚高。若你能入得他眼,或許可為至交好友,但除好友外,常人在他眼中,不過芥子塵埃,恆河黃沙,是生是死,他皆不在意。故而陳沖最終與他疏遠,而選擇了劉備。
但一個人的命運,不僅僅只取決於他的經歷心性,還取決於他一瞬間的靈光。
人之精神既脆弱又堅強,可能因為短短一瞬而改變人生,也可能受萬鈞巨力猶屹立不倒,這些往往只源於人心的一個念頭。一個念頭,或許自取滅亡,或許隨波逐流,或許永垂不朽,後世禪宗所謂立地成佛,便是以此為根本。
但人卻不能以此來識人。
陳沖想了半夜,最終也只能無奈地承認,自己已不能影響曹操了。他只能作為一個老友的身份,在信上寫上一首《素冠》,以表自己的心意罷了。《素冠》出自《詩經·檜風》,常用表悼亡同情之意,全文如下:
“庶見素冠兮,棘人欒欒兮,勞心慱慱兮。
庶見素衣兮,我心傷悲兮,聊與子同歸兮。
庶見素蔽兮。我心蘊結兮,聊與子如一兮。”
書寫完畢,陳沖尤嫌不足,思量再三,又在信的末尾又加上一句:“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