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進入南陽後,一路越過熊耳山、伏牛山、桐柏山,沿著淯水南下,南方的山嶺此時已變得低矮,彷彿一座座山包,而更多的則是一望無際的鄉野與平原,天地之間彷彿因此也寬闊了許多。
這些北疆武士們穿行在溪水河流之間,多是第一次感受到南方的溫暖溼潤,因此既有幾分不適,也有幾分新奇,更多的則是對春日迴歸的欣喜。這幾日間,楊柳吐芽,春風沉醉,到處都是新綻的花朵,如桃花、杏花、梨花、玉蘭、迎春、牡丹、槐花等不一而足,經過幾年的戰亂後,山野間人際罕見,春顏竟因此更燦爛了幾分。
而對此更感到新奇的是南陽的百姓,他們見這支隊伍打著官軍的旗幟,著裝與口音都不似本地人,一開始還還以為涼人又打過來了,於是紛紛封門躲藏。但他們很快發現,這些北人並沒有搶掠的意思,有些許牧民的牛羊跑到隊伍中,他們也只是又把牲畜趕出來,照舊南行。等到北人在鄧縣南方二十里駐紮下來,南人們這才弄清楚,原來這些都是朝廷東征平叛的軍隊,他們感慨道:“沒想到朱將軍(朱儁)離去之後,今日又能看見王師了。難道太平時日不遙遠了嗎?”
但相比於百姓的歡欣之情,過江迎接的劉表則極為忐忑。他與州府幕僚們乘坐十餘條艨艟渡過漢水時,看北岸旗幟如雲,軍中將士正在安營紮寨,刷馬礪兵,一副將長期呆在此處的模樣,劉表為之色變,問治中從事蒯越說:“北人南來,似不懷好意啊!異度,我們當作何打算?”
蒯越擱著漢水打量對岸的情形,捻鬚片刻,便對劉表笑說:“無論作何打算,明公都無須擔憂,這些北人雖做久駐模樣,但看其神色輕鬆,多有笑談者,並無有半分殺氣。想必是大將軍不滿明公此前的態度,想以此耀武示威吧。”
劉表聞言再看北岸,果然看出些不同。只見劉備軍中佈置雖密,但將士卻行為鬆弛,有比賽射柳者,有委地休憩者,也有下水嬉戲者,一片平和之態。而在軍營兩旁,還有一些南陽的農民過來,大著膽子到營前賣梨和桃,很快就被北人圍起來搶買,如此景象,彷彿此時是太平時節。
襄陽的艨艟靠到北岸時,劉備已經領著幕府人員在船前等著了,等船板從艨艟裡放下來,諫議從事郭凱立即令人奏樂。這是一首音韻悠長的雅樂,樂風好似風過平林,足涉流水,群鳥嚶嚀其中,自有一股清涼淌過。
劉表此時漫步出船,緩步走下。只見他身穿一身淺藍色的儒服,頭戴進賢冠,手持塵尾,腳踩木屐,腰纏代表刺史身份的銀印青綬,加上其打理精緻的髮髻鬚髯,以及白皙如婦人的面板,儼然是孔孟話語裡走出來的儒士形象。眾人中不管是見過還是未曾見過劉表,此刻都不禁為他的風流心折,心想不愧是名列八俊的天下名士。
等船上的人都走下後,岸邊的奏樂也結束了,劉表領眾人向前,對劉備緩緩行拜禮,而後笑說:“匏有苦葉,濟有深涉。深則厲,淺則揭。將軍奏《苦葉》之聲,是想告誡什麼?”
劉表所言詩歌,正是方才所奏的樂曲歌詞的前兩句。《匏有苦葉》是一首求偶之樂,歌謠之意是說女子在河邊等待心上人前來求婚時,對天地述說自己滿心期盼的幸福之情。
劉備聞言一笑,他慢慢吟道:“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印否,卬須我友。我就是在等待使君啊,使君明明心知肚明,又何必來問呢?”
說罷,兩人哈哈大笑,各自引薦其麾下的傑出士人。劉備麾下諸人前言已盡,而劉表此時府下也不稍遜色,既有德高老者,也有後起俊秀,多有儒雅之風,與之相交,皆如春風,其中已經成名的有:
別駕從事蔡瑁,治中從事蒯越,議曹從事劉望之,文學從事龐季,簿曹從事韓嵩,兵曹從事張允,五經從事王粲,師友從事司馬徽,都督從事傅巽,襄陽從事伊籍,南郡從事來敏,主簿劉先,襄陽都尉賴恭,南郡都尉吳臣,襄陽令文聘,江陵令劉磐等人。
引薦過後,當即在岸邊設宴歡慶。宴席上,劉備以兩人皆是漢室宗親,不易生份,便稱呼年長自己近二十歲的劉表為兄長,殷殷之下,劉表不好拒絕,則直接稱劉備為玄德。
雙方先談黨錮舊事,又談南北人物風貌,再談起劉表單騎入荊州情形,劉備做感嘆姿態,對劉表說:“兄長謀機如電,變策成風,真乃社稷棟樑,漢家龍鳳。此前聽聞兄長之名,我還頗有疑慮,畢竟名難符實,但現在與兄長暢談一番,我才可以說,兄鎮江南,國家無憂了。”
而後他又假作沉思姿態,對劉表問說:“我接任大將軍之位以來,夙夜憂嘆,唯恐失職,今日得見兄長,實乃天幸,故而不得不請教兄長,以兄長之見,國家之大敵為誰?”
劉表說:“自然是蛾賊餘孽,其禍亂人心,如秋草燒之不盡,如今竟又立帝自尊,雖董卓之患亦不能比。”
劉備點頭說:“兄長正說中我心事,故而我此番東征,正為除此大患!”說到此處,劉備言語稍止,看了劉表一眼,而後說道:“只是在除患之前,我還有些許憂慮,不除此憂慮,我絕難成行。”
劉表沉默少許,撫須問道:“玄德有何憂慮,不如與我一言。”
話音剛落,劉備便說一聲“好”,一手拉著劉表的袖口,起身大步走到帳外,此時帳外眾將士也在飲宴,但劉備一聲令下,眾軍士立刻披甲列在兩旁,手持斫刀利刃,長矟蝟集,又張弓引箭預射,然後劉備拉著劉表從中間走過去。
斫刀寒光閃閃,矟尖鋒利尖刺,弓矢咄咄逼人,劉表隨著劉備從中間走過,只覺心驚膽戰,股慄汗出,但劉備就在身前,他也不敢反抗,只能硬撐著走完這段道路。等走出劍林時,他如釋重負,背後青衫都盡數溼透了。
劉備令眾軍士收刀下箭,而後轉身問劉表說:“兄長過此路時,可覺憂慮否?”
劉表苦笑道:“刀劍在側,雖不加身,豈有不憂之理?”
劉表頷首說:“兄長說得正是,我將舉兵東征,而兄長態度不明,我豈有不憂慮的道理?還望兄長為我解憂。”隨後要求劉表依劉虞舊例,最少派一萬荊人參與東征,另加五十車軍械輜重,百艘漕運船隻。劉表驚魂未定,哪裡還敢拒絕,當下連連應允,劉備大悅,又親自攜劉表之手,重回宴席之中。
但乍經此事後,縱然席中有珍饈美酒,劉表覺得自己為劉備所迫,又念及方才刀光劍影,心中實是不快至極,一時間悶悶不樂,只動筷飲食,不出一言。
劉備見狀,又與劉表舉杯笑道:“今日兄長為我解憂,我亦當為兄長解憂。”
劉表不明所以,狐疑道:“玄德將為何事?”
劉備又以拍掌下令,只見其諫議從事羊密拿出一封早就寫好的詔書,上前當眾展開,而後緩緩念道:
“詔曰:自董卓亂政以來,禍亂四起,天下騷然,而有荊州刺史劉表,德操高盛,品行潔持,削平賊寇,撫化文章,行為百官之表,言在眾卿之先,考其功績,當委以州牧之任,而成大化焉。”
唸完這封,羊密又拿出另外一封詔書,繼續念道:“《六韜》曰:王者帥師,必有股肱羽翼以成威神。今有長沙太守張羨,久任地方,多平亂事,可為東征之股肱,故召其部曲軍備,委安東將軍之任,從大將軍之徵。”
兩封唸完,羊密退出帳外,帳中眾人還未緩過神來,好半天才反應到,這確實是朝廷送給劉表的一份大禮。先是加封劉表為荊州牧,而後又徵召不服從劉表的張羨入軍,如此一來,荊州便是劉表的天下了。
劉備再次笑問劉表道:“不知如此一來,玄德是否解了兄長之憂?”
劉表問道:“若張羨不從,玄德該當如何?”
劉備淡然說:“我麾下勇士連涼人都殺得,而兄長如今莫非以為,我麾下殺不了區區叛逆嗎?”
劉表感慨道:“玄德之能,我今日知矣。”於是恢復飲宴,雙方歡笑如故。
宴飲之後,劉備親送劉表入襄陽,當夜在襄陽城內歇息。次日,劉表大開府庫,調撥所應物資與兵馬,於三日內盡數交付劉備,劉備這才施施然返回北岸。
見船上劉備的身影漸漸遠去,劉表在岸邊佇立良久,他回想起這幾日的經歷,面沉如水,於是再問蒯越說:“你覺得大將軍如何?”
蒯越感嘆道:“觀其言行,可知其口出千言,而莫知深淺,一舉一動,又彷彿本心,所謂膽大如斗,心細如髮,不外如是。而觀其志向,不問財帛,不問美色,唯論人物長短,天下形勢,可知王霸英略,盡在其心,而高祖之風,正如是也。”
劉表頷首沉思,忽然說:“唯其所圖甚大,又不自思自量,早晚必以自負而遇禍事。”
此後劉備一直在漢水北岸練兵,其間耗費全由襄陽供應,待到二月二十四,長沙太守張羨接下詔書,舉全郡郡兵萬餘前來會合,劉備大喜,除安東將軍職位外,又加封其徐州牧一職,這才與劉表告別,重率大軍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