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一,新任大將軍劉備帶著三萬軍士返回長安,為明年即將開始的東征做準備。
當他的前鋒在城北紮營的時候,長安的百姓看到前頭的雲紋伏虎旗,一下就認出來了。即使時隔兩月再見,他們都記得這支不侵擾百姓的軍隊,也知道這位年僅三十二的大將軍乃是整個漢室的希望,於是都爭相擁堵在橫門前後,想一睹劉備的風采。
只是劉備的親軍在較後處,一直到了日中,他才與百餘騎士幕僚一同進城。為了表現親民,劉備一行人都沒有穿戴甲冑,只是身穿尋常戎服,外披以一條羊絨披風,頭戴擋風的斗笠,兩旁的百姓知道他是劉備後,都對著他起鬨,想看看他的臉,劉備便摘下斗笠,在馬上對眾人微笑。
劉備面容周正,雙眉如刀,笑容和藹而不失英氣,但不是個長鬚美髯的烈男子,這多少令周邊的百姓有些失望。這時候,有一些從白馬寺逃來的天竺僧人說,大將軍雙手長可過膝,耳垂大可顧見,這皆是佛相啊,莫非大將軍是佛陀轉世嗎?說罷,他們便低頭念著阿彌陀佛。長安的百姓大多聽過白馬寺的傳說,知曉佛陀是西方的神人,聽這些僧人們如此說,也都歡喜起來,說若是如此,天下便不足定了,再看劉備容貌,也不覺得有什麼遺憾了。
陳沖此時早已出府,就在橫門後騎馬等待著劉備。等他走過來,兩人自然並駕齊驅,陳沖對他笑問道:“玄德,最近沒我在晉陽,想必有一種鳥上青天,虎脫藩籬的感覺吧。”
“那我現在是重入藩籬嗎?”劉備臉上雖帶著笑意,但神色卻顯得頗為疲憊,他對陳沖感慨說:“人生短如枝上之落花,天下形勢又於須臾變化,出並時我攜舉州十四萬男兒,回並時卻不足十萬了,面對幷州父老,我頗為汗顏啊。庭堅,如今帶兵返京,反而有離開藩籬之感。”
“是出什麼事了嗎?”
“國讓戰死沙場後,他的老母無人贍養,我派人去幽州接她來晉陽,打算像對親母一樣侍奉國讓的母親,孰料老人家得知訊息後,悲傷過度,在來晉的路上就病逝了。我只好把她葬在晉陽城南的龍山上了。”
陳沖聞言也有些默然,他太息說:“若是想讓天下太平,如何能沒有死傷呢?也只有讓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才能對得起死去的這些魂靈。”
兩人走了一會,劉備又把斗笠戴上,跟陳沖談及另一個訊息,他說:“得到開府之權後,我本想第一個告知老師,並把他迎回晉陽,贍養其萬年,於是也派人去涿縣老家,打探老師的訊息,但......”
談及盧植,陳沖腦海中立刻浮現起那個太學裡剛直又倔強的老人形象,他見劉備不往下說,便問道:“是沒打聽到嗎?”
劉備慢慢說:“打聽到了,老師他辭官之後,一直在上谷黃龍山臥牛山一帶隱居,去年袁紹曾拜他為軍師,但老師不受,已於今年九月過世了。我派人到涿縣時,老師剛剛下葬,不過土穴薄棺罷了。”
“盧公沒留下些什麼話嗎?”
“沒有。子家只跟我說,老師臨終之前,常讀,以致落淚泣血,臨終時,雙眼已不能視物了。”
陳沖默然,也明白了劉備的感受。他從小亡父,在叔父劉德然的資助下到盧植門下學習,雖然盧植對他並不關照,但劉備對盧植卻深深敬仰,口中雖不言語,心底裡卻視其如父,如今盧植既沒看見他功成名就,也沒對他留下寄語,想必劉備心中,應當有深深的遺憾。
而盧植反覆吟詠屈原的,想必也是心有不甘吧,他常年以匡扶社稷要求自己,最終卻只能避難山野,坐看國家崩壞,又怎會沒有錐心之痛呢?臨死之時,恐怕除了對自己的深深懊惱,也什麼都不剩下了。
到未央宮面聖之後,劉備將盧植病逝的訊息告知百官,以學生的身份為盧植請求諡號。百官公卿聞之都分外悲傷,他們相互感嘆說:盧植、朱儁、皇甫嵩、董卓,原本都是國家的北疆棟樑,如今在短短一年間,竟然全部都過世了,有的客死深山,有的戰死沙場,有的晚節不明,有的死為叛臣,可見都是上天的意思啊!從今往後,恐怕再也回不到鄉野清議,朝堂品評的時代了。最終決定以道德博聞曰文、由義而濟曰景的含義,追贈盧植為文景先生。
當夜,劉備在司隸校尉府落腳,陳沖將前些時日三輔推舉的人才都帶了過來。除去楊修、李義被他留在司隸府中做事,法正、孟達、韋康、郭凱四人都被他安排入大將軍幕府。
席上,他對四人鼓勵說:“這幾日諸君隨我在府上做事,才能我都是看在眼裡的。若在太平時節,諸君皆是九卿之才。只是如今遭逢亂世,武在文先,便是匹夫,也要為國靖難,何況諸君高門出身?諸君隨軍出征,只要盡心竭力,大將軍都會看在眼裡,賞賜重用,亦不在少!”
四人皆高聲應諾,劉備見他們年輕氣盛的樣子,彷彿記起了自己在盧植門下求學的日子,一時心情也平復了不少,含笑對他們說:“好啊,有你們在,想必國家復安,也就在眼前了。”
等宴席都散去後,劉備立刻讓劉德然給這些人在軍中安排住所,他自己則留在席間,陪陳沖一起收拾東西,陳沖問他:“趕了這麼久的路,不先去歇息嗎?”
劉備搖頭說:“還有事情未完呢!”
此時已是亥時了,能有什麼事情要在這時候做?陳沖心中詫異,但也不出口去問。過了一會,有小吏來報說,度遼將軍張飛策馬領著十餘輛車馬,停在司隸府的後門。
陳沖不明所以,便與劉備一齊到後門出迎,只見每輛車都有人下來,天氣寒冷,每個人都帶著風帽皮袍以御風寒,陳沖從最前的車裡看見一人,且用布巾蒙面,但身形婀娜,懷抱一個襁褓,一望便知是剛生子不久的青年女子。
那女子兩眼望著陳沖,陳沖心中生疑,已經猜到她是誰了。只見她緩緩舉手,將臉上的布巾摘下來。陳沖望著她,雖已猜到,卻仍然又驚又喜。
原來這人,正是陳沖的妻子蔡琰。而其餘前來的人,有陳政陳夔幾名陳氏長輩,也有原本在雲遊的鄭玄及其學生,他們是來幫助重建太學的,還有一些太原王氏的子弟,專程前來給王允奔喪。
夫妻兩人四目相對,都笑了一下,隨後陳沖迎上父親陳夔,對他說:“我不是說京中形勢未定,先等我訊息嗎?”
陳夔則說:“如今你坐鎮西京,身為天下表率,哪有將妻子家人置於他處的道理。”他看了一眼蔡琰,撫須笑道:“何況,阿琰也想見見你岳丈啊!”陳沖聞言,一時也無話可說。說起來,他們父女確實已四年未見了。
蔡邕自出獄以來,已經辭了官,一直在司隸府上調養生息,陳沖正準備派人去叫岳丈,但卻被劉備攔下了,劉備一邊招呼下車的人趕緊進府,一邊對陳沖低聲說:“還有人不易露面,你等他們都進去後,我們再細說。”
和鄭玄幾人打過招呼後,大部分人都進府去了,很快,巷道里只剩下陳沖、蔡琰、劉備三人而已,劉備左右相顧,見街道確無旁人,才走進蔡琰原本所在的馬車,對裡面低聲說:“董白姑娘,出來吧。”
陳沖聞言一愣,但見一個身影彎身從馬車上走下。縱使裹著兩層皮袍,但也遮不住少女窈窕的身形,她踏上雪地,又向車內招招手,緩緩抱下一個孩子來。待少女站定,這才慢慢轉身,如蔡琰一般摘下布巾,露出一張堪稱絕色的面容,她對陳沖婷婷行禮,而後低聲道:“見過陳君。”
陳沖一眼就認出,她是董卓的孫女董白,而她身邊的孩子,當是董卓的長孫董曜。他滿面愕然地回望劉備,一時不知當說何是好。
劉備也露出苦笑,也不待陳沖詢問,即刻跟陳沖說出原委。
原來董白逃出郿鄔之後,一心打算投奔陳沖,於是先向西河趕路。但這是她第一次孤身出遠門,連南北方向都不識得,還帶著董耀董倉兩個孩子,結果可想而知。一路上走了多少冤枉路,又受了多少欺凌,其實都不算鍾繇,最令董白難過的,還是她於魯中走丟了董倉,其中酸楚,實在難以與外人道。
等她歷經千辛萬苦,終於從上郡繞路到西河,陳沖早已率軍趕至晉陽,而等她再趕到晉陽時,陳沖已與劉備率軍南下了。
董白沒有辦法,只好去找段煨。段煨當時鎮守晉陽,身為董卓舊部,一眼便認出董白董曜兩人的身份。但他知曉這兩人事關重大,不能輕易處理,於是半是照顧半是軟禁地看守,將他們住在府內,一直等到劉備回並,才把這個難題交給他。
劉備得知後也深感為難,一旦讓朝堂知道自己有收養董卓遺孤的事蹟,後果不堪設想。但讓他殺人滅口,他也實在做不出來。糾結再三,劉備決定將其帶到長安,讓陳沖做決定。
陳沖聞言沉默,他再次看向董白,見董白螓首微低,正看著腳邊的雪絨,嫵媚的面容上有絲絲英氣,但她的眼神中沒有神光,只有一股無助的死氣,想必丟失親人的愧疚仍在折磨她。
她也在等我的回答,陳沖明白了。他回過頭去看蔡琰,蔡琰則撇過頭不說話。
經過片刻的考慮,他問董白道:“天下之大,你為何要來找我?”
少女抬首看他,猶豫一會,慢慢說:“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也是個痴人,天下雖大,我也再找不到第二個了。”
陳沖笑了起來,他對這個回答非常高興,他說:“謝謝。”
陳沖最終決定將董白董曜姊弟都收養下來,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決定,但陳沖沒有猶豫,畢竟怎麼說,也終究只是兩個孩子。
他拉著妻子與岳丈通了風,讓董白、董曜就隨蔡邕生活。董白更名叫蔡芷,董曜更名叫蔡洪,對外稱呼此兩人是蔡邕的從孫,如今中原戰事四起,特從陳留前來投奔。蔡邕本就對董卓心有愧疚,得見這兩位董卓遺孤,欣然接受此任。
事實上,他作為董卓舊臣,沒有比他更好的人選了。如今他政聲已絕,常人為了避嫌,是絕不會造訪的,便是偶爾有老友登門,蔡邕便安排董白遮面,董曜躲在裡屋歇息,也就無人發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