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恰在八月初二的這一天,陳沖抵達晉陽。
此時的晉陽正是一片繁忙景象,雖說往日的八月也是豐收的繁忙景象,但卻與今日的景象不能相比。
往日的八月,田隴金黃成浪,勞作了一年的農人們打著赤膊,在金浪裡彎腰揮割,將麥穗整理成一捆捆,一垛垛。雁鳥等候鳥已經開始準備向南遷往更溫暖的地方,麻雀、杜鵑、烏鴉等過冬的鳥兒就在阡陌間的樹梢上停駐著,想趁農人們不注意,趁機啄取些食物,但婦人們對此早有經驗,她們早早地吩咐了孩子們,讓他們守在麥堆裡,麻雀們一下來,他們就揮著竹竿把它們又趕回去。這繁忙景象忙碌又讓人溫鑫。
但今年的八月卻並非如此。一年災荒後,可能是上天憐憫,初平三年的收成有了些許好轉,雖說關東正鏖戰的好些地區可能顆粒無收,但在幷州的領土裡還是收穫了喜悅。只是在田隴裡忙碌的卻沒有那些成年的男子了,都改為那些平時不敢露面的夫人女子,作為在田地裡渡過童年的人,她們也都是割麥的一把好手,只是她們在收穫的快樂之餘,眼神中還帶有點點擔憂,特別是當道路中有軍士經過的時候。
這些時日,每過小半個時辰,道路上便能看見男子們成隊而來,每日都是如此,好像永遠也走不完似的。只是男子們年齡各異,體型各異,有的人眉毛都透出白色,有的人鬍子都沒長出來;有的人神色肅殺,有的人則滿臉稚嫩。但婦人們都知道,他們受到州府的徵召,將要到晉陽郊外入伍,分發兵器,而後到南方出征。他們的丈夫、孩子、父親,都在其中,看著路過的這些人在路上討論著什麼,眼中都透露出些堅毅的神采。她們就都想起了親人,默默在心中為他們禱告著,希望上天能夠保佑他們。
陳沖原本是領著西河計程車卒到的。之前西河的郡兵加上新建的太平軍,勉強能有兩萬之數,但他發令之後,竟又從白波部眾中動員出近兩萬人來。四萬餘人浩浩蕩蕩,如同河流一般從茲氏淌下呂梁山,又北上昭餘澤,結果他所看見的,是更為壯觀的一番景象:
晉陽城南,晉水以東的平原上,盡是剛剛駐紮的營寨,他們如曠野一樣綿延到天際,像是森林,又像是石頭,又像是風,到處都是男子們訓練的聲音,而陳沖帶領的西河兵已經沒有了駐紮的地方,只得直接在祁縣駐營,整個營寨綿延的長度已經達到近百里,各部之間往來通訊都需要一日的地步。
與之對應的是,幷州各州郡府的運轉已經瀕臨極限,進晉陽城後,陳沖走入郡府內,來往人員沒有低首對他行禮的,他們都眼色昏黑,步履輕浮,顯然都這幾日都沒有好好休息過,陳沖本人也是如此。一路上,他都是乘坐馬車,一邊在車中校對武庫資料一邊行軍,在凌晨時才勉強在車上眯了一會,如今頭腦也有些發昏。
先用沁涼的井水洗了把臉,陳沖感覺自己清醒了一些,然後抱著那些算好的案牘就去找治中從事姚貢,此前姚貢先一步抵達晉陽負責呼叫物資,陳沖找他是來算算武庫原存的賬目與分發軍隊的賬目能否相符,順便對一下如今太原已經聚集了多少人。
“除去原本就徵募的六萬四千又七十七人,段將軍自弘農帶來的一萬五千又十二人,此次徵召已徵得五萬七千九百四十七人,加上庭堅你又徵召的一萬九千七百二十九人,合計新增七萬七千又七十六人。”
說出這個數目後,姚貢極為興奮,他握著竹簡對陳沖笑道:“如今還有鮮卑與匈奴的從軍未到。但即使不算他們,庭堅,此次我們能出動的兵力,已經能達到十四萬眾!”說到這裡,姚貢雙手激動地微微發抖,彷彿手中已握有類似於天命般的事物。
此次動員的成果實在出乎所有人預料,其所調之速,所徵之眾,可謂成果斐然,幷州今年年初大力整治的檢地劃界錄籍諸事,在此時恰好發揮了作用。如不是檢出隱戶與流民近兩百萬人,誰能想到幷州能有如此的潛力?
陳沖對姚貢笑笑,他知道姚貢久居朝堂,其實不懂軍務,此時如此興奮,是覺得對戰涼人已有勝算,但事實並非如此。說是十四萬人,但實際上這新招的七萬七千人裡,有大半是不會上戰場的,而是作為後勤部隊與衛戍部隊保證大軍的後路以及後勤,能夠直接參與大戰的,估計在九萬人左右。但涼人卻無此顧慮,他們一路強徵民夫,搶掠糧食,走到哪便燒到哪,手下計程車卒皆是可以直接參與會戰的。但這些話陳沖不會說出來,軍心正因為人數眾多而士氣高昂,他需要大家都相信勝利。
又在郡府內忙到了午時,門外忽然聽到一陣馬蹄聲與馬鳴聲,陳沖又聽到兩個“籲”字,一個人便闖了進來,他進門便開口道:“姚公,前日說的一萬件秋衣到了嗎?”陳沖頭也沒抬,直接說:“到了,我運過來的。”
劉備大喜,大步走過來,用長而有力的雙手擁抱陳沖,胸懷中透出一股暖意,他歡笑道:“庭堅你也到了!那我們幷州五郡的部隊,可算是都到齊了!”陳沖也笑了,鬆開懷抱打量他,只見他風塵僕僕的,褲腳和皮靴都塗滿了一層黑色的泥漿,不由得笑道:“你這是從哪兒回來?”
“昨日去了雁門,和兩個鮮卑小帥談了談,他們就算不出兵,也有兩千匹馬,我都要過來了,都是好馬呢!”說著,劉備把陳沖強拉到門前,原來他自己也要來了一匹好馬作為坐騎,如今正好給陳沖炫耀。這是一匹純黑的夜驪馬,四足粗壯地好比三年的樹樁,背脊高聳如龍,脖頸脂肉如象,陳沖見之也不免感嘆道:“真是一匹好馬,叫什麼名字?”
“正要讓你來取。”
陳沖想了一會,忽然想到後世歐陽修有一句:“吾有千里馬,毛骨何蕭森。疾馳如奔風,白日無留陰。徐驅當大道,步驟中五音。”如今看這馬毛漆黑如夜,便說道:“不如叫留陰,如何?”
劉備聞言很是滿意,又進屋和姚貢說了兩句,蓋印了一些調令,便拉著陳沖到最後院去。劉笳早知道陳沖來了,也估計劉備差不多今日回來,必然都在家裡用午膳,便早早準備了飯食放在屋裡,自己在門口等著。一見到劉備,她便把換洗的衣裳遞上來,又給他把靴子脫了,這才對陳沖說:“庭堅,今日做了些羊湯,也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
陳沖站在一旁,看他們夫妻兩人琴瑟和鳴,心中很是欣慰,搖頭說:“有勞禮容費心了,有肉吃還有什麼可挑的呢?”劉備則說:“他連樹皮都吃得下去,你多此一問了!”
一進了溫暖的屋內,坐在鋪了皮絨的地上,劉備也不和陳沖談什麼軍事,就是天南地北地閒聊,從鮮卑的趣聞談到各部的風土人情,一直到吃完了飯,他才說道:“你來了,我們人也就到齊了,如今只剩看在匈奴和鮮卑哪裡,還能借得多少人了。你覺得現在局勢如何?”
“涼人的動作比我們想象得快,原定的十日後出兵還是太晚,不能再拖了,他們願借多少便是多少,我覺得既然徵召得如此順利,五日後便當出兵,你覺得如何?”
劉備拍案道:“我也是這般想的,靠人不如靠己,越是這般時候,越要迎難而上,世祖昆陽之戰時兵不滿萬,也能勝三十萬眾,我等兵力相持,如何還要保守?”
陳沖看出他內心的急躁來,規勸他說:“無論勇怯急緩,都當面有靜氣,且不可意氣用事。”
劉備果然蠻不在乎,他想起一事,站起來拉著陳沖的手說:“說起來,你還沒見過阿鑑呢!”於是他帶著陳沖直到臥室裡去,一個婦人正抱著一個襁褓裡的孩子,對他輕輕唱著北地的歌謠,陳沖見那孩子不哭不鬧,本以為他已經睡著了,孰知走進一看,才發現他正睜著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四周。
見到兩人靠過來了,那孩子發出“艾艾”的聲音,從襁褓中伸出小巧的手掌,在四周晃動著,那婦人這才看見劉備來了,抱著孩子起身笑說:“公子真是聰明,這才三個月大就認得大人了。”
原來這孩子便是劉備的獨子,而這婦人便是孩子的乳孃,婦人把孩子抱給劉備,劉備小心地調整著姿勢,直到這孩子發生悅耳的笑聲,他也笑了起來。走到陳沖面前,指著陳沖對孩子說:“小子,這是你庭堅叔。”
陳沖知道他的名字,這孩子是提前一個月早產出生的。劉備當時寫信來問他,說只起了小名阿鑑,至於名字,他當詢問陳沖意見,陳沖以大漢為火德,又想起死去的好友傅燮,便建議劉備為其取名為燮。
劉備將劉燮還給婦人,對陳沖感嘆:“真希望他能生活在一個太平年景。”
聞言,陳沖想到陳紀,想到自己的族人,又想到陳時,沉默一會,他沉重地回說:“願天下人都能生活在一個太平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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