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公孫瓚攻入蒲坂以來,按照陳沖設計,他先是大張劉虞旗號,隨後派遣使者到大河東西各縣廣做露布,聲稱他將效仿大司徒鄧禹出河東故事,安民剿賊,明順辨逆,不日便將進攻長安。
陳沖原意是指望公孫瓚宣傳之後,關中留守軍團得到訊息,即刻傾力來攻,為南路軍入武關創造條件,卻未能料到,董卓遷民殘暴過甚,流民遍地流竄,各郡大族不得安寧,也與董卓離心離德,關中的局勢便如同一堆柴薪,只需要星火即能成燎原之勢。
結果旬日之內,關中各地紛紛響應,不止難民歸之如雲,如河東衛氏、聞喜裴氏、平陰左氏、華陰楊氏等大小士族,也接連渡過蒲坂,絡繹不絕地向公孫瓚獻禮送糧,對他諂媚逢迎,到十二月十八日,圍在蒲坂的難民已多達十三萬,各地歸附而來計程車族子弟也不下千人。
如此景象,以至於段煨、楊定望而生嘆,止步陰晉不敢向前。
但公孫瓚也遇到了計劃之外的苦楚:他並無多少餘糧賑濟災民,此次北路軍快馬奔襲,令從馬先帶了為期一月的食糧,佔領蒲坂之後,西河又陸續運來二十萬斛粟面,本足公孫瓚軍四月之用,但對於難民而言,不過是杯水車薪,公孫瓚將半數的軍糧拿來賑濟,也不過撐得十餘日便見底了。
河東也不是無糧,但此前劉備向王邑承諾過,不取河東一米。公孫瓚迫於無奈,只能轉而向投奔來計程車族子弟索糧,孰料同來的幽州別駕從事田疇計較道:“我等此來,是為解關中之難,如何能向關中子弟索取米糧?若是他們聞之而走,又該當如何?”
公孫瓚聞言,只覺田疇是腐儒,口中答說:“走則走矣,以龍首之計,我們不過是在蒲坂拒敵,如今涼人已在陰晉與我軍對峙,計策已然奏效。若是不能得糧,大不了我等遣散民眾,固守蒲坂,以待南路成效。”
田疇聞言大感膺憤,他駁斥公孫瓚道:“明府仁名,天下聞之,且重之,方有如今附者不竭。若將軍言行相違,驅逐眾庶,將置明府之名望於何地?須知將軍領命在外,身受明府重託,明府信任,可謂昭然,將軍豈能只見眼前小利,而輕慢君上之榮辱呢?”
這番話並不能說動公孫瓚,他回說:“若是能擒獲董賊,攻破長安,護衛天子,方為真正揚名,田從事重小名而輕大名,或為不妥罷!”
田疇說他不過,只能忿忿離去,臨走前又對公孫瓚說:“將軍若失小名,則難有大名,正所謂千里始於跬步,滄海成於江河,我言盡於此。”
公孫瓚便去向各族索要錢糧,以作民資,各士族果然如田疇所料,提起糧米便遮掩難言,大部分人說稍後供給,未久便各自離去了。公孫瓚便又對難民們宣傳說,軍中已無米糧分發,隨即斷去賑濟。…
此時正直寒冬最盛時,難民們聚在一處,卻在冰天裡四處刨食,樹根、田鼠都為他們剝掠一空,卻仍然無濟於事,每日都能看見大片的難民倒斃在風雪之中,很快又被白雪所掩埋了。
於是又有多人在大河上鑿冰捕魚,大河的冰層厚達三尺,很多人還未鑿出孔來,便用盡力氣,凍斃在風雪之中,少部分鑿出冰孔,也確實抓到幾條鯉魚,但周圍難民早已餓紅了眼,很快都來爭搶,又鬧出大量死傷。到最後,竟出現人食人屍體的可怖景象。
事情發展到如此地步,蒲坂聚集而來的十餘萬人口,在十日內很快又散盡了。公孫瓚對族弟公孫越嘆說:“這皆是董卓之惡,豈是我等所願,只願攻破長安後,我等當以董氏全門祭奠百姓。”
再說皇甫嵩,他於二十日上任陰晉,他親攜十數騎到達段煨營中時,疫情已頗為嚴重,感染疫病計程車卒已難已計數。皇甫嵩先在營中巡視一路,四處可見病倒在營榻內的軍士,他們渾身生瘡,濃水四溢,熬藥的藥漿氣味尤其刺鼻,卻也蓋不住他見到段煨時,先問他如何打算。
段煨老實答說:“如今軍中困窘,全軍皆無戰意,敵軍又扼守堅城,實在是不能獲勝,但相**令在前,又難以後退。”皇甫嵩問:“為何不能退?”段煨愕然不知所以,皇甫嵩笑說:“既然進退兩難,說明時機不對,那不如先退後進,調他出城便是。”
段煨不明所以,他問道:“如今公孫瓚遣散民眾,顯然是一心打算扼守蒲坂,畢竟局勢不利於我,他立於不敗之地,車騎如何能讓他出城迎戰呢?”
皇甫嵩笑道:“戰事本就是批亢搗虛,我攻敵必救,形勢便由不得公孫伯圭了。”
當夜,他令軍中尚未染病的軍士聚集在一處,清點人數,大約還有兩萬四千餘人。皇甫嵩只留下千人,讓楊定率領,將這些染病難行的軍士聚集一處,並大張旗鼓地送進陰晉城內,對外宣稱說,軍中疫情大盛,只能暫做休養。
公孫瓚見對岸涼人後撤,本來頗為怪異,聽聞涼人的說辭後,又派斥候前去涼軍舊營檢視。
斥候頂著風雪與河冰穿過大河,沿路望去,兩畔不時能見到僵硬如棍的人屍,還有蒼白的骨殖,只是大部分屍體都**無衣,偶爾還能看見有人在扒取殭屍上僅剩的衣布。斥候們不敢在路上過多停留,急速策馬趕到涼軍舊營,營中自然已是人去樓空,築營的木樑多為難民們取去烤火,剩下少許他們不拆的營帳,只因裡面多是病死的涼軍戰士,舊營北部也留有一片土冢,以及未能部分未填埋的土坑。
斥候們挖開一座土冢,土冢裡沒有棺木,以至於木鍬一鏟便剷斷死者大腿,斥候們去看冢裡死者的臉,膿瘡的孔洞使屍體的面孔彷彿一座蜂窩,這令他們毛骨悚然,趕緊又將土冢填埋好,心中禱告向逝者祈求原諒。…
他們回去向公孫瓚稟告說,涼軍疫情甚是嚴重,舊營之中屍骸成林,絕無虛假。公孫瓚頗為滿意,心中暗道:“涼狗遭此天譴,可以說是上天襄助,蒲坂安危,可以說高枕無憂了。可惜!我手中缺兵少將,但凡有三萬之眾,我必乘良馬,自攻長安去也!”
谷因此,公孫瓚對涼軍動向稍作鬆懈,反受疫情影響,他轉而令麾下各部嚴守營中,不得輕動,若軍中有染病者,即刻送至安邑。
而於此同時,皇甫嵩則率領剩餘將士向北疾行,連過七十里後,他挑選地點,將一萬五千軍士隱藏在夏陽稍北的群山間。自己親領八千餘騎士,堂皇地踏過大河,於二十三日夜兵臨汾陰城下。
汾陰城本是小城,城防高不過三丈,守城計程車卒亦不過千餘人,此時猝不及防下,皇甫嵩本當輕鬆拿下,但他卻反其道而行之,在城前公然紮營,把董旻的左將軍旗號打出營中,在城池周遭砍伐樹木,做勢要圍困汾陰。
汾陰守軍先是大驚,但見城外並無攻城動靜,便從城上遠觀涼軍情形,見其軍眾也非無敵,心絃便又安定下來,一邊整頓城防,一邊派遣使者,將訊息傳到蒲坂。
七十里路程快馬不過半日,到達蒲坂時,公孫瓚正在用早膳,他邊飲肉糜邊聽使者言語,等使者說完,他面不改色,繼續問說:“你說涼人兵馬多少?”使者連忙回道:“不滿萬數。”
“他們在城前修繕工事?”
“屬下出城時,他們在城郊砍伐林木,似在製造雲梯衝車,顯然如此。”
公孫瓚露出幾分笑意來,他諷刺道:“涼狗病昏了頭了,打汾陰還需衝車嗎?你看涼人打的是何人旗幟?”
使者回憶片刻,篤定說:“是左將軍旗幟。”
“原來是董旻親至。”公孫瓚恍然,隨即冷笑出聲:“董旻不過遲慢兒,哪裡如董卓一樣上陣廝殺過?這番奇襲汾陰的計策尚算得當,可惜他不知機變,竟不一鼓破城,那他必敗無疑。”
於是他點齊手下一萬騎軍,打算當日便向汾陰救援,在他穿戴甲冑時,田疇又來問他說:“將軍此去汾陰,可有必勝把握?”
公孫瓚笑道:“從事無憂,若我所料不差,涼人已技窮矣。待我全勝歸來,長安已無可用之兵,我正好帶從事去拜見天子!說不得,還能賞從事一個尚書郎哩!”
說罷,他振韁上馬,踏到軍士最前,親隨也自覺靠攏過來。這些親隨皆騎高頭白馬,披漆白鎖甲,持紅纓長槍,在雪地之上行走,威風長存,有如神人一般。這些隨從與公孫瓚在幽州連戰連勝,因此公孫瓚被鮮卑、烏桓稱作白馬將軍,這些隨從被稱作白馬義從,隨他遠來的幽州將士看他們入場,便都高聲歡呼起來。
白馬奔騰起來,騎士們在雪地上踏出一條漫長的黑痕,從蒲坂一直向北,大河東岸的地形漸漸由平坦轉為小片丘陵,大河西岸的地形則由丘陵化作綿延的群山,山嶺染上蒼莽的白頂,等山嶺的山腳也依稀可見時,汾陰城就在眼前了。
這時,燕人們都看見涼人正在繞城放矢,城角下倒了一地雲梯,顯然是攻城不順,且側翼恰好暴露在南面,公孫瓚大喜過望,山間奏響進攻的角聲後,他親自領軍向涼人身側殺去。
涼人也當真是一觸即潰,遠望公孫瓚白馬到來,紛紛棄置輜重,乘著馬匹向大河西面奔逃。公孫瓚在其中望見有大將麾蓋,又有一金甲騎士置身其中,煞是耀眼,他不禁喜道:“那便是賊將董旻了!將其殺之,關中大事皆平!”
於是率軍繼續追擊,從汾陰一直追到河冰之上,踩著冰紋的裂響奔入大河東岸。白馬義從也確實勇猛,追逐之中,接連算斬首七百餘人,但始終未能趕上那金甲騎士,讓他們散亂著奔入山林中。
公孫越稍有遲疑,問公孫瓚說:“大人,是進是退?”
公孫瓚毫不猶豫,策馬入山,對族弟說道:“逐敵於盡,不死不休!”
二十五日晨,公孫瓚中皇甫嵩伏,大軍覆滅,麾下公孫越、閻柔等人多戰死,唯有白馬義從單經、嚴綱等二十餘騎,護送公孫瓚逃往安邑,汾陰當日淪陷。蒲坂田疇得知訊息後,也不敢繼續停留,將剩餘五千部眾盡數帶往安邑。
皇甫嵩稍作收拾,即領餘眾南下華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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