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二,河橋建成後,幷州牧陳沖以裨將軍魏攸統領北岸事宜,自領太史慈、魏延為先鋒,田楷、趙昱、陶丘洪、鮮于輔為中軍,昌豨、臧霸為後衛,率中路軍四萬軍卒過橋。
南關關門大開,北岸的軍卒們踏上河橋,草履與橋板發出吱呀吱呀的怪聲,在河水聲中也格外清晰。但這聲音從清晨一直持續到午後,像是乳母睡前的呢喃,將士們安心不已,全程渡完,亦無波瀾。
渡過大河,再派斥候上山打探訊息,斥候們回來向陳沖報說,北邙山上的營寨空空如也,沒有一名士卒留守,但篝火的炭木還留有餘溫,營中也還剩有些許輜重雜物,想必是昨日夜裡匆忙撤走的。
斥候們還遞給陳沖一封帛信,說是他們在山中主營裡搜尋時,還順路摸進了帥營,想看看有無財物,結果看見這帛信正置在桌案上,想必是刻意留給陳沖的。陳沖開啟帛信,只見其上用隸書寫著兩行字:“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當奈公何?”
下書一個字:詡。
石韜好奇地打量帛信,訝然道:“這是何人所留?”陳沖將帛信收好,放入懷中,對弟子說:“我曾打聽過董卓麾下佈防,據我所知,小平津校尉姓賈名詡字文和,多謀善斷,董卓麾下少有能及者,這封帛信恐怕是他留下的。”
“是為何意?”
“在我軍過河之際,留下如此言論,卻不得不倉皇難逃,想必是心中不忿,留此書譏諷我軍,略逞口舌之快罷!”田楷想當然道。
陳沖搖首,他沉吟一二,反對眾將說:“非是如此,賈詡是對我抱怨,董卓對他並不重用啊。”眾人聽聞大感奇特,紛紛問陳沖理由,陳沖笑著解答說:“這首詩歌又名《箜篌引》,乃是妻子哀悼亡夫之作,亡夫乃狂夫,他以此自比,是說自己雖有謀略,但不得重用,才讓我得以渡河啊!”
徐州別駕從事趙昱笑說:“龍首天下聞名,士族領袖,賈詡何許人也,也敢與龍首相比?”
陳沖止住部下議論,鄭重說:“天下英雄,何其多哉?切不可因名高而畏懼,更不可能因位卑而輕敵。”而後他指揮眾將,令前鋒徐徐上山,佔領涼軍舊營,又讓田楷別領一部,前去探測小平津關情景。
未久,田楷派人回報說,小平津關也人去樓空,想必是全撤回雒陽了。
這下連陳沖也不免有幾分詫異,董卓撤的這麼快?但他隨即反應過來,忙將軍司馬太史慈喚來,撥給他步卒一千,令他速去佔領旋門,太史慈因勇武聞名軍中,但聞言也不禁踟躕,他對陳沖問道:“只領一千步卒,恐怕難以攻克一關罷!”
陳沖向他解釋道:“如今敵人已棄置北邙、平津,旋門孤懸在外,涼人如何還能顧得?此時定然已為其棄置,你速速前去佔領,而後就地駐防。”太史慈為之一愣,聽陳沖繼續往下說道:“若我所料不差,這幾日過去,董卓要撤離雒陽,回軍函谷了。”
太史慈當日果然佔領旋門,而陳沖則繼續打探雒陽訊息,傳回情報說:東都西門大開,官道上熙熙攘攘,人群猶如牛羊般緩緩向西,牽馬執車,扶老攜幼,遠隔五里尚能可見。南方還時有騎士趕來城中,一日之間,恐不下三千之數。
陳沖此時才確定,董卓已下定決心撤離雒陽。這確實是明智的決策,如若繼續在北邙對峙,等孫堅再於南處攻克一二險關,他再想撤,也不能撤離了,壯士斷腕,還要選擇合適的時機,很顯然董卓選得恰到好處。
南方孫堅還在休整,而董卓手中諸軍匯聚,大約有七萬餘眾,暫時還控有東都,這般情形下,陳沖也不願率軍強攻,便乾脆一邊佔領北面諸關,一邊與袁術聯絡,讓孫堅再次北上,一時間京畿形勢平和了下來。
到了夜裡,陳沖左右無事,便與陶丘洪、趙昱等人約好,在北邙間遊覽墓碑,憑弔古人。白月淒冷如霜,他們每人手持一火把,穿行在落葉枯林之間,眼看四周荒草成堆,土道傾頹。山嵐從山脊貼身而下,吹得眾人衣訣飛舞,頗感冰涼。
而每走數十步,便能看見殘破的墓碑祭具,還有被掘開的棺木土包,偶爾還能見到委頓於地的屍骨,有的包皮,有的露骨,陳沖蹲下檢視,還有被野犬啃食的痕跡,也不知這屍骨是棺中扔出的,還是被劫道棄地的。陳沖靠得近了,骨殖上還冒出藍白色的冷火,同行人魏攸趕緊拉開他說,怕是干涉了安眠的鬼魂。
陳沖笑道:“若人地下有靈,哪能不知擾他清夢的另有其人呢?”話雖如此,他還是誠心與眾人向其祈禱,願此死靈安眠,若當真如世尊所說,人有來世,希望他五百年後再轉生。
禮拜完,建義校尉鮮于輔問說:“北邙景象向來如此?”他乃幽州漁陽人,初次來到雒陽,如此景象頗為觸目,與他所想的繁華景象大相徑庭,故而有此一問。
北邙景象當然並非如此,陳沖回憶往日:“北邙所葬多為貴人,故而墓道以白石拼接,有專人打掃,石階淨潔不見片葉,道側繁花似錦,春蘭草,夏牡丹,秋黃花,冬血梅,雖祭祀之客往來不絕,卻自有一片清幽空境。”
眾人環顧四周,各自無言。
繼而沿著西走,下了山道,再往南行三里,月輝裡隱隱可見二里外有一座山包、一座村莊。靠得再近些,才發現也是一座荒村,村前徒有一塊大石,刻著這一里的名字——宜春裡。陳沖不禁嗟嘆起來,這便是他們今夜此行的終點了。
這裡是靈帝的陵墓文陵。陳沖早聽說先帝將陵墓設在此處,但他也從未來過,上次與先帝見面,還是在四年前,他記憶中的先帝面孔,都有些模糊了,但親自此地,先帝的面孔,伴隨著種種往事,忽而又變得清晰,陳沖嗤笑出聲,隨即又有幾分傷感,好像遇到了一名老友,雙方又無話可說。
先帝國庫充盈,因而帝陵也造得很寬很大,但極目望去,只見院牆傾頹,斷裂適配橫七豎八倒了一地,半人高的艾草沾滿陵園,聽到動靜的老鼠在高出的石階上亂竄,間或還能看見一兩隻狐狸探身出來張望。一陣西風吹來,蒿草順風倒伏,發出嘩嘩的響聲。除此之外,就只剩下幾聲不太動人的鴉叫了。很難想象先帝去世才過去一年。
“董賊毀禍先帝陵墓,竟到如此地步,可笑還自立為相國,世上荒謬之事,莫過於此了。”眾人就這般繞著丘冢環行,置身此處,不由得不發出這般感慨,便是顯赫如帝王,權勢與富貴達到人世之極,最終卻仍是一座荒涼的土墳,眾人口中斥責董卓,心中念想的卻是:功名利祿,俱為土灰。
這個時候,走在最前的石韜說:“先生,這裡有一個大洞,怕不是遭了盜!”眾人忙尋聲聚攏來看。只見一叢等人高的蒿草裡,又被人為地塞了大堆草絮,但仍可從縫隙中見到些許破損的土壁,顯然草後有一塊空洞,有人把這些草絮全扒了,把洞穴露出來,才發現是一處高六尺,寬五尺的大洞。
一股腐爛的潮溼之氣從洞中飄了上來,兩隻老鼠窺見光亮,呲溜一下從洞裡穿了出去,有人把火把往下稍探,黑隆隆的土道照亮出一片狼藉,到處都是積水與腳印,還有幾塊零散的玉片在水窪裡一閃一閃,一行人四顧苦笑。
魏攸踟躕問說:“我們……下去看一看?”
鮮于輔搖首道:“到底君臣一場,臣子如何入帝陵一覽呢?”
石韜直接說:“文陵已為涼人所盜,我們不盜不偷,過幾日還要為先帝修繕陵園,不過是先視損傷如何而已,有何可猶豫的呢?”
眾人都說應然,便舉著火把走進墓洞。一路上,腳下全是積水汙泥,想必是前些時日秋雨綿綿,全流入洞穴所導致的,呼吸間全是水汽,頗讓人不適。往裡走了三十步後,空間驟然開朗,顯然是已抵達墓室,但眼前場景更讓人觸目驚心。
盜洞直通墓室迴廊,迴廊前的木壁被斫刀砍開一處兩人大的缺口,黃腸木從洞口處傾倒出來,扔的七零八落,泥水中還有不少破碎的瓷器瓦片,眾人走進缺口處去看,內裡更是不堪入目,壁室頹唐,腳印裡到處是扯爛的書卷、竹簡、帛禁、絲絹,但卻沒有一塊金銀,想必涼人將墓葬的金銀全部帶走,其餘的都覺得不甚值錢,都棄置於地。
眾人再沿著腳印,越過便房、樂庫、錢庫,一路走到放置棺槨的東室,先帝的棺木就在眼前,但棺蓋也為涼人掀開了,腐爛的味道令人窒息,陳沖沒有去看棺槨中的人,只是與同行一起為先帝蓋上棺蓋。
幾人不忍再看,匆匆出墓,在聞墓室外的清新氣息,也不嫌荒涼了。眾人都說,連先帝的陵墓都是這個樣子,也不知世祖的陵墓是否得保。
陳沖心說莫說劉秀,恐怕邙山帝陵無一能保全。他站立良久,想起與鴻都門學的過往辯論,又念起先帝做的辭賦,心潮難定,最終口占一詩曰:
“誰解鴻都客,鳳歌笑孔丘。手持綠玉杖,朝別白玉樓。行樂常及時,欲言已忘憂。西風過帝陵,北邙下輕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