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沖卸下官身後,先行前往曲峪。
這座小城中在半年前曾力挫匈奴叛軍,當時陳沖為備戰處處設卡,在城牆上廣設答渠以備弓矢,還造下數臺床弩,床弩通體如墨。匈奴人遠望城牆難上一人,因此曲峪也被稱為“棘城”。
但世殊日異,隨著戰亂結束,這座小城也改頭換面,去除關卡與答渠,撤掉柵欄與望樓,城內外變得簡單而清爽。
而匈奴內部氣氛日漸劍拔弩張,往來商隊對此最為敏感,都能看出美稷不日將再有禍事誕生,美稷集市也因而逐漸蕭索。如此一來,曲峪便成為美稷集的替代品,商隊日益增多,城外逐漸從無到有興建起了市集。陳沖來時,曲峪的城西灘塗上漂泊著不下八十艘小船,已經接近河曲渡的三分之二了。
陳沖來到曲峪後,先私人拜訪了韓暹。前幾日彭脫等人便是經過曲峪渡河至離石刺殺,他已經知會過韓暹郭大等人。韓暹得知郭大也參與其中,心中惴惴不安,但見陳沖一身白衣前來,也不禁感嘆說:“陳府君何至於此?如今西河郡內百廢俱興,皆乃府君功勞,此時辭官,只恐前功盡棄。如若朝廷怪罪下來,我們擔著便是。”
陳沖對此笑道:“我還以為韓帥你會開口叫好,為我飲酒壯行呢!”玩笑過後,他又叮囑韓暹說:“韓縣君既然知曉肩上重擔,便更要時刻銘記在心,勿要鬆懈才是。”
他便在曲峪留駐兩日,等關羽快馬趕來與他相會,兩人才重新起行,告別韓暹乘船過河。黃河滔滔,唯在此處汨汨,陳沖坐上船舶,船伕搖動船櫓,木漿在水中擊打出白浪,兩人也在船上感受水流的搖曳沉浮。
船伕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他的兒子約有十來歲,與其一齊划船,而妻子坐在船頭,便與大兒說笑,邊洗滌熟制的羊皮。羊皮在河水中析出各色的汁液,顯出七彩的光澤。陳沖觸景生情,不由得吟詠道: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關羽聽到歌聲,忍不住拍刀和奏,等陳沖歌完,他笑道:“庭堅,心有何感,念此古《越人歌》?”
指著正遠離的曲峪城,陳沖說:“當年子皙泛舟新波,舟上越人因識得新主而為此歌,子皙聞而不知其意,仍與其民融融一體,傳為美談。雲長,我看到曲峪興盛,我頗感欣慰,但一想到幷州上下,遍地隱疾,便又感到自己還是相差甚遠。”
關羽聞言為之正色,他撫摸刀鞘,對陳沖感嘆說:“事在人為,庭堅,我當年亡命幽州,從未想過能有今日,這都賴有庭堅謀劃之勞,我、翼德、還有兄長都心知肚明。你我要令天下大治,幷州諸患不過區區。”
陳沖非常高興,他此時忽而發思古之情,問船伕說:“老兄,不知河水西岸有何古蹟?”
船伕一時不明,反問道:“古蹟?敢問貴人何為古蹟?”
陳沖聞言一笑,便耐心說道:“便是古貴人之戰場、墓冢。”
船伕思量了一陣,便說:“戰場我並不知曉,但在走馬水與延水間有一古冢,我並不識字,不知曉是何人之墓,但我看那墓冢樣制非凡,定然是貴人要尋的古蹟了。”
陳沖頷首笑道:“那我定然要去看看是何等之古蹟。”言及於此,他伸展雙臂,又對船伕笑說:“老兄,我哪裡是什麼貴人!我與你一般,俱是白丁。”
船伕微笑搖首,卻又沉默不語。
陳沖關羽過河後,再乘馬上寰陽,路途不長,但兩人並不趕時間,陳沖上次趕路前去不過一日,但兩人一路走一路閒聊這幾年分別時的見聞,竟走了三日。
關羽其實不喜言語,但遇到陳沖時便格外健談。他談及去年他帶軍路過沛國時,太丘縣聽聞陳寔去世的訊息,幾乎人人戴孝,為陳寔祈福,關羽祭拜時。縣民聽說他是陳沖的結義兄弟,便紛紛為大軍提供簞食壺漿,竟省下他三日的軍糧。
“那時我便想到庭堅你曾言說:人非善忘,善其善者,惡其惡者,雖千載而猶存。我當時才感同身受,現在想來,也感慨萬千。”
陳沖聽聞此事,也頗為感動,回憶說道:“如此想來,四載前我等路過太丘而不入,真是一大憾事。”說到此處,陳沖想起一事,問關羽說:“那雲長你來到西河,離鄉祉比鄰而居,可有準備回鄉拜祭令堂?”
關羽露出追憶神色,他說道:“上月我已去過解縣,我雖離家近十載,但當地舊友對我家多有照拂,只是我卻快認不出他們了。”但談及當時的仇家,他又氣憤拍打馬脊:“只是蒼天有亟,當年魚肉鄉里的胡氏、輪氏兩族仍是如舊,十載間反而愈加鼎盛了。”
兩人就這麼踏馬至圜陽,郭大已在此地等候多時,陪伴的自然還有其餘幾帥。郭大與陳沖見面時,陳沖將彭脫幾人的骨灰遞給郭大,郭大說不出話,這位黃巾老人連追憶也覺得奢侈了。
郭大問陳沖道:“不知龍首對我有何安排?”
郭大說完,又覺得誠意不夠,繼續說:“龍首有何需要,但凡開口,我等義不容辭。”
陳沖倒是沒料到如此一舉倒能有如此效果,他只說道:“郭帥不必如此,陳沖原本不過是潁川一夫子,如今前來,只是懼怕朝廷深責,給白波袍澤平添禍事,如今禍事消解,陳沖只想結廬於深山,講學於諸眾,如此便心滿意足了。”
郭大面露失望之色,陳沖見狀,只能正色道:“欲成大事,必先知曉六合之變化,宇宙之菁機,上知九天之變,下得九地之動,俯察人心幽微,方能克敵制勝。黃巾事不能成,正是知人心者眾,而察天地者希。郭帥切不能以此事為小才是。”
言及於此,郭大方才改變態度,誠懇說道:“如能如此,還望龍首盡力才是。”
至於結廬的地點,陳沖還沒想好,他想起船伕與他說起的那處古冢,便約起關羽一同前往看看,郭大也派了些親兵用作衛士。
又是一路南下,沿著黃河行至永和縣對岸,沿著延水一路西行,山麓漸漸走低,山林漸漸幽密,人跡也漸漸罕見,偶爾能聽見遠處狼群的嚎叫,道路被茂密的枯草所掩蓋,以至於幾人踏過及馬腹的草叢走了一個時辰,一度以至於自己是否走對了路。
但終於看見一條支流從延水分出,向西南處流淌而去。兩岸的山巒陡然開朗,隨河流而去一路走低。兩條河流的交匯處形成一處山谷盆地,陳沖還看見正有一群麋鹿在不遠處低首舐水,看見陳沖幾人也毫不害怕,只抬首對他們高聲清鳴幾聲,便又自顧自飲水去了。
一小卒笑問陳沖可想食鹿肉,被陳沖婉拒,他只說拜祭古人,見血不祥。說罷便環繞山谷四周尋找古冢,古冢的位置非常顯眼,在兩水相交的不遠處有一突兀的土包,陳沖一眼便尋見,只是其上荒草如雲,也不見石碑,不知曉是何人的墓碑。
但等陳沖走近了,才發現其實不是,只是太久無人掃墓,墓碑不知為何坍塌在地,被草葉所掩蓋了。陳沖上前將草葉撥開,但斷碑有幾百斤重,他卻無法翻動,關羽上前笑道:“讓我來。”隨即將斷碑抱離泥地,翻轉扔下。
斷碑露出小篆,陳沖抹去其上的灰壤,這才看清其上寫著“秦將蒙恬墓”。
陳沖不由對關羽感嘆說:“不料竟是蒙恬之墓。他本是大秦北疆柱國,拒匈奴十數載,為胡亥一令賜死,如今竟埋沒此地,無人祭拜。人生之夢幻泡影,可見一般。”
於是幾人為蒙恬的墓冢扯去荒草,準備整理一番,不料方才整理片刻,又發現丘冢泥壤間盡是甲冑鐵片,在丘底又盡是刀劍的殘柄,時不時可翻出刀劍的鏽片,還有少許的干戈。
原來這古冢竟是用甲冑與刀劍堆成的,這片景象令陳沖一時間悵然無言,但他顯然也對此地非常滿意,他便對關羽說:“我們便在此處結廬授業。”
此夜他便在冢邊點燃篝火,又為陳寔立下靈位,他看著星空下的兩條河水各自留去,心有所感,才恍然想起蒙恬是中國的“筆祖”,他作為文人,一時牢騷難止,忍不住尋詞摘句,勉強寫成一首詩,填在蒙恬墓前:
“秋草數離離,濁流墓道侵。筆毫填有盡,難寫一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