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劉備與東平軍運糧入並時,天氣已然轉冷,連秋老虎都快要過去。高原上的風吹過山道,攜有絲縷秋涼,行至山頂,偶爾還能看見南飛的候鳥。候鳥可以南飛,人卻不能輕易離家。劉備如此想著,忽而又恍然發現,自己已經近四年未回過家了。
家中本沒多少值得眷戀的,他早年喪父,青年喪母,唯靠叔父劉元起撫養支助,他才得有今日。只是那無論如何也是他的家鄉,這是一個漂泊的浪子想起,心中便會感到有些許安寧的詞語。
他不敢和關羽說這個話題,於是私下問張飛:“翼德,你家中可有來信?”張張飛思慮片刻後回答:“自從我隨兄長入並以來,居無定所,我再未收到阿父手信。兄長何以有此問?”
劉備眼望東北,神遊天外,良久才回答說:“如今幽州又遭兵亂,張純張舉二賊勾結鮮卑烏桓,割佔半州,禍亂不止,幽州屢遭兵戈,也不知如今鄉祉父老如何?”
張飛卻反而笑言勸慰說:“兄長多慮,當年檀石槐數攻幽州,雖有斬獲,卻也難成大患,如今二張不過烏桓鮮卑走狗,又能如何?不如先想想如何渡過今歲。”
今歲又是一年大旱,劉備在太原郡來回作戰近兩月,當真是滴雨未見。若在往常郡國,太守便該煩憂今年郡內如何歉收,但劉備就毫無此類煩惱,因為他知曉今年的太原郡收成定然是一粒米也無,現在全郡的生計都暫時著落在他運送的四萬石米糧上。
入並的道路並不輕鬆。先前他帶兵入兵,輕騎快馬,所以趕抄近路,從天井關翻入上黨,但此次他車隊龐大,只能繞道冀州,經朝歌、蕩陰至鄴城,轉而向西,由涉、潞二縣一路跨過壺關,來回繞路迂行,將士們都深感疲乏。
但最要命的還是賊寇,劉備不擔心今年的旱災,不代表河北百姓不在乎。進入魏郡後,劉備行在官道上,就如同燭火般,吸引了大量的饑饉流民,他們尾隨在後,眼孔裡有乞活的神采,只是東平軍的玄鳥流火旗在河北太過出名,流民猶豫再三,終究不敢動手。
對劉備來說,流民不足為慮,真正讓他憂心的,卻是此地的黑山賊。從涉縣入太行山,道路雖寬緩易行,兩側卻也是千山萬壑,林木深深,每過數里,便能看見道側山麓裡忽而驚起一片飛鳥,劉備便知曉那裡有黑山賊的崗哨。
也不知此地的黑山渠帥作何感想,也尾隨了劉備整整一路,劉備便將士卒分為兩批,一日休息兩次,輪班值崗守衛,黑山渠帥見無機可趁,最終只好目送劉備離開壺關。但如此一來,劉備的行軍速度也被大大拖累,足足走了一月有餘。
等他再次趕到晉陽時,已然是八月中旬。
晉陽城還是那般高大,只是接連經歷過三次大戰,它顯得有些許殘破,城中的房屋被匈奴人拆毀一空,城中四處都是斷壁殘垣,最重要的是,城中連一個百姓也沒有,甚至說不止是城中,晉陽城方圓五十里都空無人煙,可以說是一座名副其實的空城。
這可與劉備想的大相徑庭,他想過晉陽城內遍地都是路倒屍,哀嚎遍地,瘟疫橫行,他的車隊在城外百里便被饑民圍得插翅難飛,唯獨沒想過這裡會成為一座空城,這讓他難以理解,最少這裡也該有朝廷新派的晉陽令才對。
他百思不得其解,但還是手中不停,一邊安排士卒在城外紮營修城,一邊派使者通知太原諸縣,晉陽城準備放糧賑災。使者在路上撞見簡雍與劉德然,他兩人得知訊息,這才在當日下午趕回了晉陽。
“人呢?”劉備直接問,兩人見到他時,他正帶人在城中清理地皮,努力地在廢墟里拾掇出還能用的物品。簡雍壓根沒明白他說什麼,劉備只好就地坐上一根橫柱,翹腿問道:“晉陽的百姓呢?俗話說故土難離,無論再苦再難,晉陽又怎至於淪為白地?”
簡雍這才明白過來,對他笑道:“玄德,這有何難?庭堅已找白波軍借得十萬石糧草,如今正在茲氏賑災,太原百姓如今多為流民,衣食無著,不去茲氏難道在此處等死?”
聽聞這個訊息,劉備倍感欣慰,但還是有些許不解:“那新任晉陽令呢?他不至於也要餓死,跟著流民去茲氏吧?”
說到這裡簡雍又笑了,他身上揹著包裹,如今將它脫下解開,露出一串銅印墨綬,嶄新的銅印晃得劉備眼花,只聽簡雍闡述道:“你不在這些日子,朝廷派來的新任縣令有十一位,和我打完招呼交還印綬辭官的有四位,不打招呼直接印綬掛樹辭官的有五位,只有兩位留任,你要想看見新任晉陽令,只怕現在就可以去牛飲山隱居了。”
劉備聽得目瞪口呆,隨後只能拍胸自我安慰:“還好,總算還沒有跑光,太原郡十六縣,就算走了九位,好歹現在也還有七名縣令,想當年田單能以一城大破樂毅,重振田齊基業......”
話還未說完,又被簡雍打斷說道:“前日裡朝廷來人了,說是剩下那五位直接不來了。”這話直接將劉備噎了個半死,他憤憤然說道:“真是亂彈琴!朝廷哪來這麼多米蠹?”他只能轉而對關羽說道:“雲長,我們空了這麼多位置,都可以給效仿秦孝公廣佈《求賢令》了。”
這當然是玩笑話,但問題卻是刻不容緩的,沒有錢糧可以借可以偷甚至可以搶,但唯獨不能憑空變個人出來。沒有執行政策的官吏,那即使是皇帝天子,也仍然什麼都不是,還不如自稱天王老子,可能更有顯得更接地氣一些。
關羽不善玩笑,他對此只是說:“兄長,如今我兄弟四人已然重聚一處,又有上萬將士,生死相托,坎坷一心,乃成金石之志。縱有天傾之危,倒懸之厄,無非部婁小流,踏履可過!又何懼之有?”
關羽平日少言寡語,此時言辭卻慷慨激昂,身旁眾人聽聞不覺精神一振。劉備也豪氣頓生,對面前眾人說道:“雲長說得正是!大事豈有易者?非如此不足以顯我劉玄德英雄,正要與諸位共勉!”
隨後他將諸般事宜扔給簡雍劉德然,快馬加鞭往西河而去。
陳沖自然早已在離石等著他,在劉備上雒期間,他早就料到太原民生難以進行,先是向朝廷說明他將遷徙太原百姓至西河就食,隨後又是借糧,又是賑災,諸般佈置無一不是為劉備考慮,真可謂打一份工操兩份心,等劉備來時,他正在給太原郡畫水利圖。
兩人見面,自然是唏噓不已。但兩人早已不需要寒暄和問候,劉備來時還沒吃飯,陳沖便給他下了碗蔥油麵,他邊吃便和陳沖談此次自己在雒陽的見聞,以及在太原施政的困難,時不時還罵兩句朝廷封賞:“當年段熲平定西羌,封為縣侯,食邑萬戶,可如今我等平復匈奴,賞罰無有十一,何其謬哉?”
陳沖給他燒了杯茶,遞給他而後勸慰道:“軍功以斬首計,段太尉合計斬首三萬八千六百餘級。而我等以攻心計克敵,雖說多有戰獲,也不過斬首六千餘級,如何能與新豐侯比?”
隨後陳沖又從書房中取出一冊竹簡,交予劉備,見劉備疑惑,陳沖笑道:“這都是我給你準備的新縣令。”劉備大喜過望,翻開竹簡,只見上面寫著的無不是太原的大族子弟:
前豫州刺史王允之子王蓋、原大將軍竇武之孫竇輔、原大司農郭全之子郭縕、現涿郡太守溫恕族弟溫睿、原烏桓校尉令狐逖族弟令狐淵、現京兆尹裴茂族弟裴成、現日南郡太守虞歆之子虞翻、八顧宗慈之子宗邑等不下二十餘人。
這些人有的是幷州本地的大族子弟,如王蓋、郭縕、溫睿、令狐淵等,有的是陳沖在太學的弟子,如裴成、虞翻、宗邑等,甚至還有竇輔這樣的隱居人士。
劉備不由為之嘆道:“庭堅,我在青徐征戰三年,自以為也算見識了不少豪傑名士,但你這一冊名單,卻讓我又自疑不已,這些歲月是否空度?這些名士當真能為我所用?我在青徐,見慣了他們噓枯吹生,做事時反倒是百無一用。”
陳沖聞言,不由笑道:“哪有無用的人,只不過看怎麼用而已!這裡面有些人我已經寫信過去,大約還有十來日便能陸續到達,他們的人品我是知曉的,你放心任用。但還有些人,是本地的名族子弟,只能你親自去談。”
劉備不明所以,問道:“你作為文壇魁首尚且不能請動,我如何談?”
陳沖顯然成竹在胸,他淡然道:“你就與他們說,我願效馮諼之行,為諸君市義於天下!他們定然為之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