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都城。
多日來的暴雨讓人身心都溼噠噠的,平白無故添了幾分鬱色。
好不容易等到雨停,官家丟下摺子,出了殿,簷角銅鈴猶自滴答,宮女忙著擦拭廊下的積水。
才下一方臺階,官家看著被汙水弄髒的鞋尖,頓時失了興致。
東南隅街市中,積水沒膝,小販赤腳膛水,將懷裡的貨物高高舉起,護得嚴實。
險些撞上幾個赤膊在汙水裡嬉戲的頑童,還好旁邊的大叔扶了一把。
開封府內,府事孟俞正看著各地雨後受災的情況,忽聞腳步聲,他抬頭。
“陸少尹,不是讓你去處理熊耳山塌方一事!怎麼又回來了!”
陸啟臉上閃過一絲慍怒。
他堂堂侯府世子,即使品階低一級,孟俞也沒資格跟他這樣說話。
“事情已經安排下去了,我來,是有其他事,我們在清理道路上的淤泥和落石的時候,發現了兩具屍體。”
陸啟說完雙手抱著胸。
“屍體?”孟俞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塌方造成傷亡了?死傷多少人?”
“不是,是陳屍,聽說已經開始腐爛了。暫時還未發現因塌方引起的傷亡情況。”
挖出屍體的那兩名衙役都吐了,說什麼沒有頭,陸啟聽到就退開了。
眼睛都沒往那邊瞟,他才不想看到那些腌臢東西。
心情煩燥的他正好拿此事當藉口,直接回了城。
孟俞沒空計較陸啟的態度,他冷聲吩咐道:“儘快清理出來,若真埋了人,也好及時救治。既然發現了命案,叫江成去處理,另外,那個新來的推官,叫林知行的,讓他一起去。”
林知行此時就在府衙,今天是她在開封府當值的第一天。
她其實不是林知行,她是林知夏,林知行是她的雙胞胎哥哥。
五年前,她哥哥林知行進京趕考,中了進士之後,給家裡人來了信,說不日即可返家。
可直到任命書送到林家,林知行都沒有回來,就像人間蒸發了一般。
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林家沒辦法,便讓林知夏冒充兄長,先去定遠縣上任。
因兩人相貌有九分相似,從小又一起唸書,字跡也有幾分相像,很輕鬆就過了吏部核驗身份這一關。
原想著,先混過去,等林知行回來,兩人再換回來。
不想,林知夏做了三年縣令,因表現優異升了湖州通判。
又因在湖州破獲了一宗虐殺案而大放異彩,沒到考核時間,便被孟俞親自點名,成了開封府的推官。
已經五年了,林知行依舊沒有找到。
現在林知夏就是林知行,除了這個進士不是她親自考的,所有的政績都是她做的。
接到任務後,林知夏披上蓑衣,策馬出城。
因地上有積水,她不敢走的太快。
看到有書生面含哀慼地抱著手裡半溼的書稿,她想到了同樣嗜書如命的哥哥。
往年在家時,她最不喜歡做的事情,就是被哥哥拉著一起曬書。
上千冊書平攤在院子裡,早上累死累活的搬出來,日落前又得整齊擺回到書架上。
每次還沒搬到一半,她就耍賴趴到桌上不動了。
想到哥哥無奈中帶著些許寵溺的眼神,她不由自主的笑了。
家裡收到哥哥的最後一封信,是在開封府驛站寄出的,或許在這裡,會有哥哥的線索。
熊耳山下,衙役已將道路清出了一半。
而一旁的地上,擺的卻不是兩具陳屍,而是四具。
這四具屍體都沒有頭顱,僅著裡衫,腐爛程度不一,說明他們的死亡時間也不同。
他們只是被兇手埋在了一處。
林知夏舉目四望,一眼看不到村莊,臨近的幾座山頭也沒有果園,這個地方是精心挑選過的。
這個兇手很謹慎,不知道有沒有獵戶會進這山,能不能找到目擊者。
林知夏這般想著,朝著屍體走去。
開封府有兩名推官,另一位江成正蹲在其中一具屍體旁邊,觀察脖子的斷口處。
見新來的像個二愣子一樣四處觀望,只當對方又是個有名無實的。
林知夏掀開了其中一具屍體的衣服。
這具屍體已經進入腐化和蛆蟲迴圈階段,能分辨性別的胸部特徵已經不復存在。
面對著腐壞的皮肉和蛆蟲,林知夏臉上依舊沒有多少表情。
以前外祖母總說她笑的好看,眉眼彎彎的,是個有福之人。
後來怕被人發現女子身份,她就儘量控制臉上不要有過多表情。
她拉開死者的衣服,由下半身確認了死者為男子,
將屍體的一邊抬起,摸到了斷開的一截肋骨。
死者的頭是在死後被砍下的,切口整齊,這截斷掉的肋骨,才是致命傷。
應是被利箭從後背貫穿前胸,這一箭力道極大,射斷了肋骨。
挖出屍體時,就有不少衙役吐了。
眼下林知夏這般作為,又看吐了不少人。
“屍體從哪挖出來的?”林知夏問身邊的衙役。
“那邊。”衙役偏著頭,他見過很多死人,但這樣的屍體,他不想看第二次。
林知夏走過去,從地上撿起一根棍子,撥開土,收集土裡的蟲蛻標本。
江成眉頭輕抬,眸光漸漸凝成銀線,突然覺得這個新來的有點意思。
林知夏收集完後,衙役又從土堆裡挖出一具屍體。
那具屍體已漸呈白骨化,屍體上的衣服像是豆腐一般易碎。
摸起來,不像是普通百姓穿的那種粗麻布,倒像是絲綢。
林知夏根據盆骨確認了死者為男性,身高約五尺半。
骨頭細長,偏瘦。
正端詳著屍骨時,白骨壓著的衣角閃過絲光,引起了林知夏的注意。
那是一片指甲蓋大小的青瓷,她用鑷子夾起擦淨,露出一角白色的底紋。
這胎質竟和哥哥離家時帶的藥瓶相同——那是娘特意從磁州買回來的。
雨後的蟬鳴陡然變得尖銳,她想起哥哥離家那日,藥瓶在他手裡反射的也是這般冷光。
林知夏的臉瞬間煞白!
再回想著死者的特徵,都跟哥哥一模一樣。
按照之前的辦案經驗,屍體完全白骨化的時間大概是三年到七年之間。
開封的氣候和湖州差不多,哥哥失蹤剛好是五年,他穿的就是絲綢裡衣。
林知夏腦子轟地一下,直接摔坐在了地上,濺了一屁股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