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序正中,葉嫩花初之時,小月兒胖乎乎的長到了四歲,已能識人顏色,知人喜怒,到了可以啟蒙的年歲。
薛綰妤原是給她請了個脾氣好的夫子來家中授課,可小丫頭根本不聽夫子的教誨,在家中追雞趕貓一刻也不得閒,薛綰妤無奈只得提著她的耳朵將她送去了鄰巷的學堂。
小月兒在那裡很快找到了玩伴,尚且待得住,直至有一日,夫子開始教孩子們背《三字經》,背到“養不教,父之過”時,小月兒站起身問夫子,為何不是“母之過”,夫子同她解釋,養而不教,是父母的過錯,並非一人之過,只是這書中只寫了父親一人而已。
小月兒還是不解:“可是我只有孃親啊……”
學堂裡的其他孩子立即七嘴八舌地問起來:“你沒有爹爹嗎?我有爹爹呢……”
“我也有爹爹!”
“……”
這節課之後,小月兒才知大家都有爹爹,唯獨她沒有,於是連課也不肯上了,揹著自己的小布包淚眼婆娑地回到了家中。
薛綰妤問明瞭緣由,登時有些哭笑不得。
“你自是有爹爹的,只不過他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登時盛滿期待:“那他什麼時候回來?”
“他……”薛綰妤語頓了片刻,才道,“他不回來了。”
“那他是死了嗎?”方才眼中亮起的光輝立即湮滅去,“以前我的小兔子死了,你也說小兔子去了很遠的地方,再也不回來了。”
“你這麼想……也行。”
“嗚哇哇,那我還是沒有爹爹啊!”小月兒哭鬧起來,“別人都有爹爹,就我沒有爹爹,我不管,我也要爹爹……”
以前小月兒也不是沒提過要爹爹的事兒,通常哄上一鬨,再喂她吃兩顆糖,她便忘了這回事,沒心沒肺地去玩了。
可如今這小人兒又長了一歲,心眼也多了幾個,愈發難哄了些,吃了糖的小嘴巴仍是噘得老高,一整日都纏著薛綰妤要爹爹,甚至次日起床,將上學的小布包往地上一扔,說什麼也不肯去學堂。
薛綰妤想起前些日子她終於等來了京城寄來的和離書,她簽好名字後便寄了回去,算算時日,應該已經送到了鎮遠侯府,此時她已不再是侯府的兒媳。
既然恢復了自由身,男婚女嫁自是不必再受約束,於是薛綰妤當即做了決定:再給小月兒找個爹爹。
同小月兒做了保證後,小丫頭高興地從床上蹦了起來:“太好咯!我要有爹爹咯!”
吃罷了早飯,薛綰妤牽著小月兒的手,親自送她去了私塾。
途中遇到旁的夫婦送孩子去私塾,小丫頭一臉羨慕地說:“孃親,等你給我找到了爹爹,也讓爹爹送我去私塾。”
薛綰妤捏了捏小丫頭肉呼呼的小臉蛋:“知道了。”
回到家中時,剛好遇到正要出門查鋪子的陸回。
陸回是她的管家,兩三年前她在外面意外撿回來的。
那時小月兒生了一場大病,久不見好,她求醫問藥之餘,也想著去山上的寺廟中為小月兒祈福,因著走錯了山路誤入一片險峻的地勢,草木葳蕤中驀地伸出一隻手抓住了她的裙裾,他滿身是血的向她求救。
薛綰妤不知他的底細,本不敢貿然相救,可後又想到佛祖腳下不好見死不救,況且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也能給小月兒積些福分,這才與丫鬟一起將人救了回來。
他的傷養好之後,為報答她的救命之恩,主動與她立下契約,三年之內為她所用。薛綰妤見他不僅會識文斷字,還能寫會算,於是便培養他做了家中的管家。
這兩年她在外面陸陸續續置辦了些鋪子和田莊,因為信得過他的為人,便也都交由他去打理了。
“陸管家,榆錢街的那兩個鋪子你今日去不去?”薛綰妤問他。
年輕的郎君青衣著身,身姿如松,懷中抱著賬本,頗有芝蘭之質:“那兩個鋪子前兩日去過了,可是有什麼差漏?我今日可再去一趟……”
“沒什麼差漏,只是我想去榆錢街一趟,想著你若順路,便捎帶著我一起過去。”
陸回一笑,溫和的雙眼便湧出幾分春日暖陽的溫潤來:“走吧,今日我再去一趟。”
兩人上了馬車,往榆錢街趕去。
陸回問她去那裡做什麼,薛綰妤便也如實說了:“我去找李媒婦,讓她幫我合樁姻緣……”
對方似有些吃驚:“先前她不是與你說過幾樁親事,你都拒了,如今怎的又主動去求姻緣?”
“小月兒昨日哭著鬧著要爹爹,我也想著,如今已經安定下來,也合該考慮這件事了……”
陸回怔了怔,問她:“不知當家的想要一個什麼樣的郎君?”
薛綰妤心中早有思量:“人品性情自是最基本的,相貌也得周正些,畢竟還要送小月兒上學,樣貌自然不能被別人比了下去,最重要的是,須得真心疼愛小月兒,能將小月兒視如己出……”
對於擁有萬貫家私的她來說,這些要求其實並不高。偏她又生得一副秀麗出塵的美貌,縱使已經育有一個四歲的女兒,依舊面頰柔膩,容顏清絕,陸回擔心她若以這些簡單的要求去挑選郎婿,怕是會遇到一些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此事不宜操之過急,當家的還是要慎重些……”
“我知道,若有合適的,我會仔細考量的。”
輕車小輿在榆錢街的一戶人家門前緩緩而停,陸回先下了馬車,取來馬凳擱下,才扶了薛綰妤下來。
“陸管家,你先去查鋪子,兩刻鐘後來接我。”薛綰妤與他囑咐了一聲,便敲了李媒婦的門。
李媒婦很快走了出來,見是她,忙歡喜地將人迎進了屋中。
雖然之前被薛綰妤拒絕了幾次,但李媒婦是私媒,平日裡以說媒所獲的禮金為生,對於她來說,薛綰妤這樣一個富足且美貌的孤孀,委實是個說親場上的香餑餑,若能促成這樁姻緣,兩邊都能得到不少好處。
薛綰妤將自己的要求說給李媒婦聽,對方拍著胸脯保證一定給她找個相貌堂堂、忠厚老實、表裡如一的好郎君。
兩刻鐘後,薛綰妤起身告辭,李媒婦將她送至門口,陸回已經站在馬車旁邊等候了。
李媒婦在薛家見過陸回,先前薛綰妤幾次拒絕她的說媒,李媒婦難免猜想莫不是薛綰妤與家中這位年輕俊逸的管家有什麼不為人知的齟齬。
但今日薛綰妤坦坦蕩蕩地上門求她說親,李媒婦才知薛綰妤先前之所以拒絕她,是因為還未擺脫上一樁姻緣,如今才恢復獨身,便親自上門求她說合了。
可見這位薛娘子並未瞧上自家的管家,否則也不會找她相看別的郎君。
陸回打算先送薛綰妤回家,再去巡其他的鋪子。
回去的路上,他隨口問起:“當家的與李媒婦聊的如何?”
“李媒婦知曉這城郭中所有適齡婚配的郎君,也與我提了幾個符合要求的郎君,過兩日她約好時間地方,我便過去相看一番……”
“可需我陪同?”
“你見多識廣,幫我掌掌眼也好。”
三日後,鵲橋邊的茶樓中,薛綰妤帶著陸回與小月兒相看了第一位郎君。
樣貌還算周正,言談舉止文雅有禮,還十分貼心地給薛綰妤和小月兒準備了見面禮。
然而小月兒嫌他長得不夠高大,樣貌也不如陸回好看,以此為由拒絕對方做她的爹爹。
陸回也附和:“過於謙卑,顯得有些虛偽……”
薛綰妤便婉拒了對方。
翌日又相看了兩個,一個被小月兒嫌棄太過黑胖,一個被陸回評判心術不正,也未能成。
此後又接連相看了幾個,總是有不如意的地方,小月兒挑剔對方的外貌,陸回總覺得對方圖謀不軌,是以皆無所成。
轉眼過去一個月,相看了足有二十個郎君,李媒婦一時再難找出合適的,只得暫時作罷。
然而小月兒卻不肯體諒,仍舊吵著要爹爹:“我只是想要一個高高大大的、長得好看的,還十分厲害的人做我的爹爹,很難嘛?”
難!怎麼不難?
薛綰妤扶了扶額:“你再給孃親一段時間好不好?”
“可是我都跟小夥伴們說了,過兩日我就有爹爹了,他們都要見我的爹爹呢!”
薛綰妤哭笑不得:“可我上哪給你找啊?”
“大街上不是有很多嗎?咱們現在就去找!”
薛綰妤也是被她磨得沒辦法了,便依著她去了街上,想著去甜點鋪子裡買些糕點給她,哄哄她便回來。
勝日和煦,不涼不燥,街上熙熙攘攘,車馬擁擠,薛綰妤帶著小月兒來到甜點鋪子前,將小丫頭抱起,問她想吃什麼糕點。
小月兒要了桃花酥與大耐糕,才包好,準備走時,小丫頭摟著她的脖子,忽然指著一個方向喊她:“孃親快看,那裡有個好看的爹爹!”
甜點鋪子的夥計聽到這話,不免投來了好奇的目光。
薛綰妤趕忙捂住小月兒的嘴:“莫要亂喊……”
隨即抱著她匆匆走了出來,去了隔壁甜水鋪子落腳,才將小丫頭放下來。
小月兒拉著她的手急得直跳:“孃親孃親,那個騎馬的人,我要他做我的爹爹!”
薛綰妤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很容易就看到了小月兒指著的人,畢竟那匹馬比普通的馬高出一些,馬背上的郎君高大冷峻,五官分明,手握韁繩的手臂蓄著力量,玄色皂靴束縛的小腿亦是隱隱可見的健碩有力。
應是個習武之人。
倒真應了小月兒的要求:高高大大,長得好看,且看起來十分厲害,是小月兒想要的爹爹。
眼看那人騎著馬越走越遠,小月兒愈發著急:“孃親你快去追他,快去呀……”
薛綰妤試圖給女兒講道理:“小月兒,如他這般容貌身姿的人,許是早就成為別人的爹爹了。”
小月兒不死心:“孃親去問問嘛……”
薛綰妤哪好意思去問這個,只能繼續安撫女兒。
小月兒見她不肯去,便掙脫了她的手,意圖往街上跑。
街上車馬冗雜,薛綰妤趕緊將她拽了回來,無奈道:“你在這裡待著,我去問問便是了。”
而後將小月兒交給丫鬟,嘆了口氣,在女兒期許的目光中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