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瞬,沈今鸞心緒沉浮,彷彿就是要被這樣的目光溺死。
男人的懷抱沉穩有力,紙人纖細脆薄,無論她的魂魄如何躁動,都紋絲不動。
可是趙氏祖宅裡哪有什麼洞房可言,她舉目望去,雪地裡人群伏地,最後只剩那一座孤零零的漆黑棺槨。
難道,這座棺槨便是她和顧昔潮的洞房?
沈今鸞睜大了瞳仁,魂魄差點就要嚇得出竅。
這哪是什麼洞房,分明就是禮成之後,封入棺中。
不知是不是由於太過驚恐雙眼昏花,她彷彿看到那塊厚重的棺材板,似是動了一下。
“生同衾,死同穴——開棺!”
夫妻合葬,死後同穴。
喜喪不成文的規矩,死者紙人先行入棺,生者死後再合棺。
死後,魂魄曾一度被困在永樂宮那口暗無天日的棺槨裡。如今,她一看到棺材板,就莫名地恐懼。
這一句“開棺”,是真真切切地拿捏住了她的軟肋,甚至比和顧昔潮入洞房、死同穴這個下場更為令她心驚膽寒。
向顧昔潮求饒是不可能的,生前死後都不可能求饒的。
天色越來越陰沉,趙氏祖宅沉入一片晦色,暗得彷彿沒有盡頭。唯有幾支火杖在夜色中燃燒,映照出一張張驚慌失措的人臉,哭天搶地,肝腸寸斷。
其中一抬轎的人手指顫巍巍地指著那棺槨,驚慌失措,大叫道:
“昨日鬼相公的陰婚未成,今日我眼見著這喜喪成了,以為這回能順順利利了。豈料中途竟被顧將軍不分青紅皂白攔截下來。真是造孽啊!鬼相公不會放過我們了!”
紙人黑洞洞的雙目被火光照得一亮,沈今鸞血色的眼尾勾起。
此地,此時,可不止就她一個懼怕這口棺材。她還有一批天然的盟友,雖然愚不可及,但勝在人多勢眾。
薊縣這群人既然可以對鬼相公俯首帖耳,自然也可為同是鬼的她利用一番。
今日,她要利用這些人,和顧昔潮再鬥一次法!
無人所見處,紙新娘單薄的紙皮袖下,突如其來的陰風席捲天地,愈來愈烈,猶如自地府崩騰而來,不辨碧落與黃泉。
風聲如同淒厲鬼哭,薊縣的宗族眾人已然反應過來,察覺到四周的異樣。
定是鬼相公要來了!因為顧將軍要當眾掀開鬼相公的棺材,定是惹得他發怒,要來找他們算賬來了!
就在顧昔潮和眾親兵走向那座密閉的棺材的時候,薊縣人群登時抱成一團,潮水一般地湧向了棺材,將那口棺槨團團圍住,百般阻撓,不讓士兵觸碰分毫。
“我們置辦這一套棺材,是想鬼相公和他娘子入土為安,不要在薊縣作亂。今日是鬼相公娶親,你強搶了他的新娘也就罷了,若是這是要掀了他的棺材板,必要惹得他怨氣大增,又要來找我們索命了啊!”
“是啊,我們好不容易想得一個法子可以自保,顧將軍,我們一向敬重你的為人,你這樣是要害死我們全縣人嗎?”
“你要開棺,除非從我屍體上跨過去!”
哭聲震耳欲聾,氣氛劍拔弩張,越來越多的人湧入院中,還有人朝他們扔爛菜葉和碎石子,還有不要命一般地去奪軍士們手中兵器,拼死頑抗。
帶刀甲兵面對民眾圍逼,一個個握緊了刀卻不敢輕舉妄動,牢牢守在喜轎和棺槨四面,滿頭是汗,情勢陷入了僵局。
紙人裡的沈今鸞翹起了二郎腿,開始看戲。
她幼時在父兄身邊長大,深知大魏北疆宗族勢力龐雜又專制,素來極難治理。
即便顧昔潮心狠手辣,視人命如草芥,他的親兵也不會冒然對這群手無寸鐵的平民動手。如此她狐假虎威,夠拖他好一陣了。
“讓我說,根本沒什麼鬼相公殺人索命!”
忽有一道清亮的聲音從紛亂的人群中傳來。
是個青年,像是忍了許久,面頰繃得通紅,聲音微微帶著顫,像是用盡畢生所有氣力說道:
“我們之前送出城的那些棺槨和喜轎,並不是憑空消失,被鬼相公帶走,而是墜入崤山的山谷裡了。我偷偷跟去看過,送親的那條山路盡頭,就是一處崖口。”
當下就有人反駁道:
“你在說什麼胡話啊,我們不是都親眼看見過鬼相公殺的人麼?這些年無緣無故死的人還少嗎?唯有讓他消停下來,我們才能活命啊!”
那青年垂下了頭,一旁默不作聲的趙羨卻突然壯著膽子道:
“死在鬼相公手裡的鄉親,縣裡的仵作從不敢驗屍。可昨夜將軍帶我探查過了,那些人,分明是刀劍斃命,是活人所為,不是什麼鬼殺人!我家祖傳道術,認得鬼殺人的屍體,根本不是那樣的!”
一石激起千層浪。人群裡又一個青年站了出來,握緊拳頭,高聲道:
“當初是顧將軍帶著親兵,不計生死地從雪災裡救出我們。沒有他,多少人早就凍死在雪地裡了。他怎麼會害我們呢?!”
數月來北疆大雪,這位顧將軍帶兵救災,深得薊縣民心。此人語罷,後頭幾名早就憤憤不平的青年挺身而出,齊聲道:
“就算真的有鬼相公殺人索命,我們全縣有上百人,鬼相公有這個本事,今日一下子殺了我們所有人嗎?”
“我們早受夠了鬼相公這套說辭!我們活在世上,還能怕一個死了許久的鬼魂不成!”
少年意氣,一呼百應,年紀大的族老們攔也攔不過來,聲音都淹沒在這一片震天撼地的高喊聲中。
沈今鸞攥緊的衣袖揮動不起來了。
她沒想到,她還低估了顧昔潮,他在北疆這些年,雖比京都不知落魄了多少,倒是籠絡了一大片人心。
顧昔潮負手而立,赤色衣袂在暗色中拂動。他緩緩越過無盡人潮,望向那個紙人,神容沉靜,朗聲道:
“人,我娶了,大家親眼所見,鬼相公也根本不曾現身。你們還以為,這世上真有什麼鬼相公嗎?”
死寂之中,一名老嫗尖聲道:
“呵,顧將軍真會說風涼話,你開了棺,就離開了薊縣。你走後,萬一鬼相公找上門來,我們今後可怎麼辦?”
顧昔潮慢慢抬起頭,忽將手中的雁翎刀刺入積雪之中。
人群大氣不敢出。
緊接著,顧昔潮從趙羨手中接過一張早已備好的青黃符咒,咬破手指,以鮮血代替硃砂,鄭重書寫表文,不疾不徐。
“今日娶親、開棺,皆是我顧昔潮一人所為,若這世上真有鬼相公,冤有頭,債有主,報復我一人便是。”
“今以血書為證,所有報應,全全落於我顧昔潮一人身上,千秋萬代,皆與在場諸位無由。”
而後,他手持黃符,一一示予在場眾人,最後再投入香爐之中熊熊燃燒,化作一縷青煙散去。
烈風中,顧昔潮袍袖飛揚,視線一一掃過一眾族老和青年,目光所及,無人再出聲反對。
薊縣眾人猶豫著退去一旁,漸漸露出正中的棺槨來。
不少人早就怕得要死,只想要速速逃離這座義莊,離開兇邪之地。可他們還來不及動作,身後的兩扇大門已戛然合攏。院牆上霎時佈滿了蓄勢待發的弓箭手。
底下的軍士們步步緊逼,將薊縣民眾和那棺槨圍堵在了這小院之中。
顧昔潮冷淡地道:
“你們口中的‘鬼相公’,就藏身於此棺之中,顧某請諸位一觀。”
算計落空的沈今鸞六神無主,正打算抱頭鼠竄找一處躲起來,聞言“啊”了一聲。
敢情顧昔潮開棺是要揪出“鬼相公”,不是要將她送入洞房,封入棺中?
沈今鸞舒出一口氣,略一沉吟,心頭一陣快意油然而生。原來,顧昔潮這是要對付這些人,為她報仇了啊。
被包圍的薊縣眾人汗毛豎起,大聲喝道:
“這、這不妥啊!你這是脅迫啊,放我們出去!”
顧昔潮無動於衷,反問道:
“有何不妥?諸位不也曾脅迫我夫人,還有那麼多無辜女子嫁於鬼相公為妻?”
沈今鸞一愣,低罵道:
“誰、誰是你夫人?!”
今日顧昔潮顯然是為了破除鬼相公的迷信,才娶了她這個紙人。什麼夫人不夫人的,問過她同意沒?
顧昔潮充耳不聞,只對著人群,漫不經心地道:
“各位且看個清楚,鬼相公到底是人是鬼?”
既是邀請,亦是恐嚇。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這才像是當年朝堂上狂傲不羈,與她針鋒相對的大將軍顧昔潮。
這些坑害無辜女子,將她們魂魄配作陰婚的愚民,雖然無法被世俗的法度懲治,但顧昔潮卻為他們定下了自己的刑罰。
今日,脅迫這群愚民看清自己懼怕了數年的“鬼相公”真面目,何嘗不是一種酷刑?但就此破除愚昧執念,於他們,又何嘗不是一種慈悲?
慌亂後撤的人潮中,顧昔潮逆流而行,從雪地裡抽出久候的雁翎刀,一步步走向那座棺槨。
在他凌厲的目光中,四名軍士刀尖抵住棺槨四角,齊力一把撬翻了棺材板。
那棺槨一開,深不見底的棺內一片濃黑,半晌無聲。
軍士正要上前探看,忽有一道黑影從棺中蹦出,一出來便往高處逃竄,卻被漫天箭雨一箭射穿了腿股,悶聲倒地,最後,被布在院中的大網一下子罩住了。
駱雄飛步上前,狠狠地踩住那人執刀的手掌,咬牙道:
“好一個鬼相公!還想跑?”
那藏於棺中的黑衣人轉過身來。只見他身著緊領胡袍,項上戴銀圈,一番異族服飾,卻是漢人模樣。
駱雄一看到他身上的異族穿著,冷笑道:
“怪不得這些年我們一直找不見人,原來是他貪生怕死,喬裝成了羌人。”
那男人被網縛得嚴嚴實實,目中含恨,唇角胡茬髭鬚雜亂,眉目深凹,額鬢有一道長長的舊疤。
他在網中掙扎無果,朝著顧昔潮膝行過去跪倒,聲嘶力竭地道:
“九郎,這些年我知錯了。求求你留我一命,你讓我給你做牛做馬都行啊……”
顧昔潮目視前方,面色比寒天凍地更為冷肅,道:
“四叔,太遲了。這句懺悔,你晚了十五年。”
他的聲音很沉,像是從最深的崖底傳來的一聲嘆息。
可下一刻,嘆息落地,化為泡影,聲色震攝如電:
“且不論當年之事,如今你為一己之私,裝作鬼相公,利用迷信草菅人命,我便不可能再放過你。”
顧四叔手掌抵在雪地上,撓出深深的印子,發出不甘的低吼。
顧昔潮神色漠然,袖手道:
“北疆邊防將士素來嚴查出入邊關之人,唯獨在薊縣,鬼相公的喜喪行隊,都不敢細查,草草放行。從薊縣到崤山,再抄近道入雲州,是一條極佳的逃逸路線。”
“近日,你們為了儘快脫身,變本加厲,不惜殺害平民,偽裝成鬼相公所為,只為更快逃出關外。”
“你殺了薊縣那麼多人,血債需得血償。”
沈今鸞想起前夜的陰婚,那幾名逃犯也是躲藏在棺槨之中,卻被顧昔潮識破。
那日,顧昔潮殺了所有潛逃之人,不留一個活口。因此,還留在薊縣的逃犯得不到訊息,以為他們已成功逃往雲州,今日便又故技重施,暗度陳倉,借喜喪出關。
卻沒料到,顧昔潮早已佈下天羅地網。
一眾軍士得了令,拔出刀來,向網中的顧四叔圍了上去。
眼見奪命的刀光一寸一寸逼近,男人瘋一般地撥開網繩,朝著顧昔潮的背影大喊道:
“九郎,你不就是為了你大哥顧辭山才追殺我那麼多年?你大哥,就是沈氏害死的!我、我知道他的屍骨在哪兒!”
“顧辭山”這三個字,是沈顧兩家,沈今鸞和顧昔潮之間,這一場曠世血海深仇的根源。
一聽到那個名字,紙人裡的沈今鸞目光驟然一凜。
顧昔潮同時猛地攥緊了手,緩緩地轉身,面對著她,素來波瀾不驚的的眸底湧起唯有她可見的驚濤駭浪。
這一瞬,沈今鸞感到,顧昔潮是在定定地看著她。
而她,也回望顧昔潮,雙目之中,再無遮掩,再無懼色。
這樣彼此熟知的目光,只屬於當年的皇后和大將軍。
光陰如梭,死生如昨,一人一鬼的目光在這一刻交織,不死不休地糾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