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春水離家出走了許多次,都沒有成功,這回是終於成功了。
鍾子期發覺鍾春水離家出走後,恨不能狠狠給自己幾個耳光,如果不是他聽信了王子安的話,去他媽臥室裡,把鍾春水的身份證、全家的戶口本都給偷出來,鍾春水根本就走不成。
他們媽為了防止鍾春水離家出走,將身份證和戶口本藏得可隱秘了,身份證藏在一堆舊衣服裡,戶口本竟拿尿桶壓著。
雖然家裡早就用上了抽水馬桶,但他媽幾十年還是習慣在臥室床後面放個尿桶,起夜方便。
鍾子期最後從尿桶底下搜出戶口本時,被一股尿騷味狠狠嗆到,忍不住罵,哪一天男女結婚不要什麼狗屁戶口本就好了。
鍾子期將鍾春水的身份證、戶口本,以及鍾春水的手,全部交到王子安手上時,眼眶還泛了紅。
“王子安,你可得好好對待我妹,還有欠我們家的彩禮,回頭你可得補上。”
“二哥,媽把我當豬賣,你也把我當豬賣嗎?”
被鍾春水質問,鍾子期心裡也窩火,“春水,媽一個寡婦,拉扯我們兄妹三人長大不容易,你要幫媽分擔,大哥和盈盈都談了多少年了,婚事一直定不下來,不就是因為咱們家拿不出彩禮錢嗎?盈盈家都下最後通牒了,這一個月咱家再不給彩禮,他們就讓盈盈和大哥分手,盈盈跟著大哥,都流了兩個孩子了,這次再流掉,怕盈盈以後都不能再生孩子了……”
“所以就賣我?”
鍾子期看著鍾春水淚汪汪的眼睛,嘆口氣:“女孩子長大不都要嫁人的嗎?雷聲他從小就喜歡你,又是咱們畲族人,再說,雷家有錢,雷家願意給多一點的彩禮錢,剛好可以讓大哥和盈盈結婚。”
“這還不是賣我?”
“只是讓你替媽分擔,如果可以,媽寧願賣自己。”
“噁心,你那麼孝順,你怎麼不賣你自己?”
“我是男的,我誰要啊?”
“男的也可以入贅,也可以賺彩禮錢,你怎麼不賣你自己,好讓大哥和盈盈結婚?”
見兄妹倆越說越離譜,王子安趕緊叫停。
“再吵下去,民政局要下班了。”
王子安的話提醒了鍾春水,她抬頭看看天色,立即挽住王子安的手臂,笑靨如花地向鍾子期說拜拜。
“哥,你在家等著吃我們的喜糖哈。”
看著王子安和鍾春水雙雙離去的背影,鍾子期心裡總覺怪怪的,但又說不上來哪裡怪。
春水是柏樂村裡出了名的美人胚子,打小就美,從小到大都被柏樂村裡的男孩子們糾纏,雷聲就沒少糾纏。
每次,王子安都跳出來保護鍾春水。
鍾子期從前還問過王子安:“你是不是對我妹有意思?”
王子安說:“你別自作多情。”
“那你每次都對我妹英雄救美。”
“那是因為他是你妹。”
“所以,你是對我有意思?”鍾子期開玩笑的話,換來王子安一記白眼。
現在,謎底終於揭開了,王子安這傢伙就是對他妹有意思,藏得再深,還是露出了尾巴。如果不是王子安大學畢業又去部隊服役,也許自己的好兄弟早就變成自己的好妹夫了吧?
但也說不定,沒有他媽首肯,王子安是娶不了鍾春水的,他媽也許苦日子過慣了,總是自卑,總覺得自己家配不上王愷書記家,不敢肖想與老王家攀兒女親家,還說什麼婚姻大事要門當戶對。鍾子期讓他媽別那麼封建的時候,他媽就說,做人要有自知之明。
作為哥哥,鍾子期不服氣,鍾春水哪點比不上王子安了?除了漂亮,鍾春水哪點都比不上王子安,王子安從小學習成績就好,不管讀大學還是在部隊服役,都是表現優異,不像他妹,妥妥的學渣一枚。
可女人最重要的不就是漂亮嗎?女人的一張臉就是最好的競爭實力。這是鍾子期大男子的狹隘的認知。
王子安這小子可要好好感謝他,如果不是他聞了一肚子尿騷味,他怎麼可能這麼容易就抱得美人歸?
等王子安和鍾春水領完結婚證,他可要好好敲王子安一頓,再跟他抬抬彩禮錢。兄弟歸兄弟,彩禮歸彩禮,畢竟鍾子望才是他親哥,他不能不替他親哥多爭取些權益,盈盈成了他嫂子的話,他很快就能當上叔叔……
但他媽那頭又該如何交代,他媽可還應承著雷聲家的婚事,這突然換了女婿人選,屬於先斬後奏,自己少不得要被他媽打一頓。
鍾子期胡思亂想等了半日,也不見王子安和鍾春水拿著紅本本回來向他覆命,倒是等回了王子安。
“春水呢?”
“沒回來。”
“還在城裡?”
“走了。”
“領完結婚證不回來,走去哪裡?”
“沒領。”
“什麼沒領?”
“結婚證。”
鍾子期一股熱血直衝腦門,最後卻從鼻腔湧出來。
鍾子期想知道王子安把鍾春水弄到哪裡去了,但王子安在派出所裡一個字都不肯透露,鍾子期牛脾氣上來,便也一口咬定自己和王子安是打架鬥毆,不是誤會。
※
王愷書記已經接到了謝安民。看名字,還以為是位男士,沒想到是一位年輕姑娘,和印象裡的作家也不一樣,王愷書記印象裡的作家都是樸素的,長得也肯定不是什麼大美女,不過是仗了幾分腹有詩書氣自華的便宜,但謝安民卻是美女,還不是小家碧玉那種,而是濃顏系大美女。
還好,王愷書記早已過了會為美女心旌盪漾的年紀,只是露出長輩看晚輩的慈愛笑容,和謝安民握了手,“沒想到謝作家這麼年輕。”
“三十而立了,不年輕了。”謝安民笑。
“那還是年輕,和我家兒子差不多年紀。”
王子安二十九了,再過幾個月就要過三十歲生日了。
說到王子安,王愷書記猛然想起王子安進派出所那一檔子事來,但礙於謝安民在場,也不好問小良王子安因為什麼事進派出所的。
將謝安民從龍灣機場接回柏樂村,在鄉村振興大酒店裡安頓好,又陪謝安民吃了飯,王愷書記走回家去。
柏樂村人安土重遷,出門十五里就成了遊子。當初為了搭乘省裡“造福工程”的春風,將他們從各個山頭搬下山,就已大費周章。這些年大家把房子建在長安街的兩側,好不容易安定下來,如今村裡規劃“兩園兩區”專案,需要徵用整條長安街,又要將民居都遷到新區去,村民們都不樂意,這個專案推進起來難度頗大,王愷書記只好發揮表率作用,自己一家先搬到新區去。
白色大理石砌成的復古大門上方,牌匾還空白著,因為人都沒搬進來,新區的名字就都還懸置著。
新區是一棟棟設計巧妙的農家別墅,沒有人氣,在夜色裡顯得有些陰森。整個新區都死氣沉沉,人走在其中,莫名恐懼,還好遠處一棟別墅門前廊下亮了一盞白色的路燈。
有個人影在燈光裡晃動。
王愷書記走近了,那人也快步迎了上來,聲音很是著急:“老王書記,你快救救子期和子安吧。”
這人是鍾子望,鍾子期和鍾春水的大哥。
夜裡十點,鍾子期終於從派出所回到了家裡。
他娘惠芳從口袋裡掏出一隻寬扁的環形銀器給他套在手腕上。銀器表面刻著雲紋,還鑲嵌了兩顆藍色的琥珀,顯得耀眼奪目。這是他們家最值錢的東西了,惠芳剛嫁進來時,她婆婆傳給她的,她原本打算等盈盈和鍾子望結了婚,就把這琥珀銀鐲給盈盈。
但現在,只能給子期戴上。
“阿孃,這不是你要留給嫂子的嗎?”
“顧不得了,這銀器可以祈求平安、驅邪避兇,你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蹲牢房……”
鍾子期連忙“呸呸呸”,說道:“阿孃,我只是被叫去派出所問幾句話,誰蹲牢房了?”
“派出所為什麼叫你去問話?你犯了什麼事,要叫你去問話?”
一旁,鍾子望正給鍾子期準備洗臉水,恨鐵不成鋼道:“阿孃,從小到大他就沒少跟人打架,這回你猜他是跟誰打架?安安!”
對於惠芳母子來說,王愷書記算是他們的恩人,對他們一家都照顧有加,鍾子期竟然和王子安打架,還打進了派出所,這簡直是忘恩負義的事情。
於是惠芳把鍾子期罵了一頓,鍾子望還在一旁幫腔,鍾子期沒好氣,將鍾子望從臉盆架一直頂到牆上,生氣道:“你幸災樂禍個屁啊!從小我和春水被娘罵,你都是這個死出。你知道這回我為什麼跟王伯牙打架,還不是因為你。”
王伯牙。
整個柏樂村,這是獨屬於鍾子期的稱呼,因為那個高山流水、伯牙摔琴的傳說。
“你們倆打架,關我什麼事?”鍾子望不樂意了。
“當然和你有關,都是因為你結婚的彩禮錢鬧的!”
惠芳終於搞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然後直接昏了過去,因為她的寶貝女兒鍾春水不見了。
王家,王子安被王愷書記批評了一頓,也就回房躺下。大姐新添了二胎,他媽去大姐家幫忙帶外孫,要好長一段時間不能回來,家裡就剩下他和他爸兩個大老爺們,他挨自己親爹罵,也找沒人當救兵,只能受著。
何況,他也不能告訴他爹關於鍾春水的事,春水現在一定已經跟著歌舞團順利抵京了吧?
春水是在牛歇節白天的時候,在鳳山唱畲歌被那位遊覽瑞雲寺的首席發現天籟般的歌喉的。恰好那天首席的嗓子不舒服,便在晚上演出時,讓春水來了出代唱。這便確定了兩人的師徒關係。
首席想要帶春水去首都發展,培養她當歌星,但是惠芳還等著春水嫁給雷聲,好得到一筆彩禮錢,給鍾子望和林盈盈辦婚禮。
春水從小唱歌就好聽,從小就羨慕電視裡的歌星,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成為歌星,可是她只是個農村女孩,不知道怎樣才能成為歌星,慧芳更不是個可以為她提供資源的母親,她就是個山裡搬下來的農婦,甚至連最起碼的鼓勵女兒勇敢吹求夢想的話語,都不能提供。
昨晚,在鄉里廣場演出舞臺後面的草地上,春水站在黑暗裡快樂地唱著歌:
“梧桐深處,青翠擁鳳凰,
展翅雲間,羽翼披霞光。
山澗清泉,潺潺洗塵忙,
鳳鳴聲聲,喚醒千山黃。
鳳凰鳳凰,高翔九天上,
鳳凰鳳凰,畲家心所向……”
她長到二十五歲,還從來沒有這麼快樂過。
唱歌對於她來說,是這樣一件快樂到冒泡的事情,只有在引吭高歌時,她才感覺自己的靈魂會飛翔,且在空中閃閃發光,可以噴薄火焰,就像那兩隻展翅翱翔的鳳凰一樣。
可是這種快樂是短暫的,一時的,篝火狂歡結束,首席和她的歌舞團就要離開村莊,去往他們廣闊的繁華天地,而她繼續留在村裡,嫁人,換取彩禮,幫哥哥娶回心愛的女人。
誰會在意她要嫁的人,是不是她喜歡的人呢?
春水在激揚的歌唱裡,心頭突然湧過一絲悲涼,眼前黑暗中似乎出現了一道銀白的冷光,而王子安就站在那光裡。
像小時候每一次,她被人欺負時,他都能奇蹟般出現拯救她一樣。
當飛機緩緩下降,首都的夜景盡收眼底,萬家燈火匯聚成浩瀚的海洋,春水的眼淚湧出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會在這片天地裡出人頭地,成為閃耀的明星,但是,王子安,謝謝你的掩護,給了我一個探索未來可能的機會。
未來,閃耀的歌壇,無人知道鍾春水,但會多一個叫“伊池”的歌星。
幾行歸鷺浴晴沙,贏得一池春水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