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聽舊時雨

4 連雨知春去(1)

此時節暮春與初夏接駁,日頭晴好得滿是希望。

路上見到的行人,面上也少有煩憂。

岑聽南以白玉冠束起長髮,一身象牙白鑲金絲的錦衣隨性勾勒出少年倜儻姿態——是她前世貪玩,慣常用來掩人耳目的行頭。

從前喜歡得緊,重活一回再瞧來,方才知曉這一身偽裝實在拙劣。

因她既未將兩道新月般的蛾眉描摹成利劍般颯沓,又從未在姿態上學一學男子邁步時的有力,明眼人一打眼,便定知又是誰家高門貴女,閒來無事出門尋樂子。

那些所謂的玩世不恭與自詡風流,不過都是旁人見她穿戴不俗,願意敬這錦衣三分薄面。

真不知從前她是怎麼騙到那鎮國公孫女,同大理寺卿家中三郎的。

大抵這倆也是個蠢的。

永珍書齋里人來人往,卻鮮有真正的達官貴人親至,最多的便是窮書生與被主家遣來置書的小廝們。

岑聽南帶了玉珠、玉蝶出行,穿著與長相俱是不俗,若是混跡其中只怕顯眼。

好在與書齋隔街相望的一排鋪子,倒是有兩間食店,位置不錯,正對書齋,尋了臨窗的位置便能將這邊進出的人看個周全。

玉珠見岑聽南對食肆若有所思,渾圓的一對黑眸登時便水汪汪泛起亮來,熟門熟路便要朝左側那間門店更大的劉記食肆去。

誰知被岑聽南笑著輕敲在頭上:“今次不去劉記,去陳記。”

岑聽南猝不及防轉彎,去了右側那間門店更小,瞧著人氣卻更旺的陳記食肆。

玉珠忙不迭跟上,一面還問:“姑娘平日裡總說陳記的東家冷臉,不給姑娘好臉色看,怎麼今日……”

劉記的東家原本守在門口,遠遠見了岑聽南一行人,臉上的笑已經堆出褶子,腰也快彎到地裡,迎客的話亦至嘴邊,此刻卻驟然打結。

吞也不是,吐也不是,不上不下卡在喉嚨裡,正難受得緊。

玉珠見了劉記東家這樣,也跟著難受:“劉掌櫃每回都給我們送點心、送吃食,還總誇姑娘是活菩薩,我們去他的對家……會不會不太好呀?”

“這有什麼不好的!”玉蝶抱著把劍,冷聲道,“他從姑娘這裡賺去的白花銀子,可比外頭市價貴上三倍,能不熱心腸麼?我說了多少次你們都不信。姑娘今日可算是清醒了。”

岑聽南笑眯眯地:“是啊,可算將眼擦亮了。”

前世她只道劉記東家熱言熱語,每回來都將她誇得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聽了舒心,便愛來。

玉蝶多番提醒她,這掌櫃的心術不正,總是成倍的收取銀財,她卻總是天真地道:“他們做生意也不容易,我既有錢,他又哄得我高興,為何不能讓他賺這銀子呢?難道要我去隔壁陳記,見那陳姑娘的冷麵才好嗎。我是出來用膳的,不是來找氣受的。”

她這樣一說,玉蝶也就沒話了。

若不是前世抄家那日,在羞辱她的人群裡見到劉掌櫃那張胖臉,今時今日,若全靠她自己一雙蒙塵的眼,能不能辨明這難測人心實在還未可知。

岑聽南低頭緩緩吐出一口氣,前世今生頭一回邁入了陳記食肆中。

從前她嫌這邊店面小,不肯來,如今瞧著,這巴掌大的店面裡卻處處都有玲瓏巧思。

桌椅整潔,臨窗的桌上置著新鮮採摘還帶朝露的野花,鮮活又熱烈,風一吹便將清淡的花香送入屋內,沖淡一室熱食帶來的濃烈氣味。

叫人清爽不少。

臨街的地方被店家置了蒸籠,氤氳的熱氣上騰,肉包的香味輕而易舉便將行人饞蟲勾引出來。

為這一口駐足的人早已在外頭排起長隊。

一個梳著隨雲髻簪著木釵的少女,正在蒸籠旁手腳利落地點單、打包、結賬。

小麥色的臉頰上滲出因忙碌而晶瑩的汗珠,只這樣看著都叫人跟著生出一股勁兒來。

少女年紀不大,約莫十四五歲的樣子,卻正是這家小食肆的東家——陳二孃。

陳二孃略略抬頭一看,見到滿身貴氣的岑聽南,也不如何熱情,仍舊淡淡喚人招呼她們落座。

玉珠偷察岑聽南臉色,做好了自家姑娘隨時生氣即刻走人的準備,卻不想岑聽南一點異色都無,只是笑著同人道謝。

玉珠暗暗咂舌,今日一個上午她吃驚的次數簡直要趕上從前一月了。

換做前世,岑聽南定是要覺得自己被冷落了。

如今卻覺得,這二孃不卑不亢,小小年紀獨個兒將店鋪打理得乾淨整潔,食物新鮮,來客數量更是隱隱能壓上劉記一頭——小姑娘真是有天大的本事。

是她眼拙。

她在家中陪母親用過早膳才出門,這會兒吃不太下,問了兩個丫鬟意思後,便只給二人一人點了一碗羊肉湯麵,外加兩隻小包子,她和玉珠一人一隻。

玉珠聞言瞪大了眼:“姑娘,咱們府上是要落魄了麼?”

她何曾見過姑娘數著人頭點吃食!

岑聽南:“五穀來之不易,吃不下就莫要浪費了。”

玉珠半懂半茫然地點了點頭,不知是否是岑聽南的錯覺,說完這話,蒸籠邊忙碌的二孃倒是望了她一眼,目光比剛進店時柔和不少。

食物上得很快,玉珠只吃了一口,便嫌不過癮,乾脆將海碗捧起來吃得見底,連湯都喝了個精光。

甚少在意口腹之慾的玉蝶也直道這邊東西好吃,比劉記好吃不知多少倍,分量又大。

岑聽南見玉蝶這時候還不忘踩劉記一腳,不由啞然失笑。

想來從前她獨斷專行,三個丫鬟跟在她身邊是受了不少委屈的,日後得尋著機會補上。

岑聽南撿了一隻包子,一點點撕著皮吃。珍惜食物是一回事,但自小骨子裡養出的嬌氣,一時半會兒卻難改。

優雅貴氣得同這店面不太相襯。

好在食客們都是來去匆匆,各有各的事要忙,並不如何在意臨窗三人。

才半隻包子下肚,玉蝶凝神道:“姑娘瞧,是九王爺身邊小廝。”

等了一個早上的人終於出現,岑聽南瞧著手中剩下的包子為難,而那頭小廝已經買完書出了書齋,只好扭頭衝二孃道:“二孃……替我留一留這包子罷。”

說完匆匆行去書齋,只留玉珠結賬,順便等那半隻肉包。

她準備同九王爺搭上線的方式很直接。在家中已與玉蝶演練過數回,此刻作來輕車熟路。

岑聽南覷著小廝自身邊行過,唰一聲開啟手中摺扇,不疾不徐行過書齋,面露怨色:“昨日阿兄出門前給我那本《尉遲十略》實在晦澀,這行軍打仗怎可紙上談兵,簡直荒唐,我才不看呢。”

玉蝶搖頭,神色冷峻:“傳聞《尉遲十略》是那位戰無不勝的尉遲大將軍親手留下的兵書,世間孤本。二公子不可任性。”

提及“孤本”二字,玉蝶按照岑聽南囑咐,微微提高了聲量。

岑聽南以扇掩面,側眼看去,果然見到小廝離去的步伐生生頓住,眼裡閃著喜色朝她們行來。

岑聽南收扇牽唇:魚兒上鉤了。

……

發展如預料,岑聽南狀若不經意地同小廝表明,自家兄長去了兵營,在離家前留了這兵書給她。

小廝名喚容五,趙小在九王爺身邊長大,也不是個蠢的,聽到兵營二字稍加思索,便道:“兵營……難道是鎮北大將軍府的公子?可聽說將軍膝下是一位郎君一位女娘……”

話未說完就住了嘴,帶著探究看向岑聽南。見岑聽南含笑不作聲,只略略一點頭。

容五便徹底了悟過來,這兵書原是在將軍府二小姐手中呢。

雖說女子聲譽要緊,若要與之結交,可比同岑小將軍來往難多了,但也因著眼前這貴人是女子,又實實在在免了結黨嫌疑——尤其自家王爺被宮中那位看得正緊呢。

這孤本王爺尋了許久,卻不想在此處有了訊息。

容五按下興奮,恭敬道明身份,終於得到岑府二小姐的首肯,願意將這孤本借與王爺府抄錄。

只見二小姐微揚起下巴:“我家中孤本多得很,不差這一本,你們王爺既然喜歡,借與你們抄錄也不是不行。只是……得你們王爺同我親眼瞧著你們抄錄,且這孤本只能你們家王爺一人翻閱,絕不能流傳於世。”

這跋扈性子,倒是同傳聞中別無二致。

容五聞言犯了難,他哪裡敢替主子做這樣的決定。

二小姐又道:“我也不為難你,你儘管去秉明你們主子,若是王爺有意,差你來將軍府說一聲便是。”

容五眼中一亮,連忙千恩萬謝,此刻只覺岑家二小姐不僅人生得豔麗端方,連這性子也是一等一的好,一等一的為人著想,外頭怎麼能盡是姑娘的謠傳呢!

……

等到王府小廝走遠了,玉珠抱著懷中油紙袋,委委屈屈跟過來:“姑娘,包子都涼了。”

岑聽南心情極好地摸了一把她的臉:“不打緊,這半隻帶回府中喂阿旺。你去問問二孃可還有多的包子,一併買了帶回府中,給小廝丫頭們加餐吧。”

玉珠歡天喜地去了。

玉蝶:“有時候真羨慕她腦子裡只有吃食。”

岑聽南:“這才好呢,瞧你和琉璃,不過比她大了半歲,可多操了多少心。”

玉蝶一愣:“這不是做奴婢應該的嗎?”

“哪有什麼應該不應該。”岑聽南搖了搖頭,溫聲道,“人最該的是為自己好好活著。”

玉蝶眼裡寫滿了迷茫,岑聽南卻沒再說別的。有些道理,她也是多活了這一世才知曉了個囫圇。

又哪有什麼資格去指點別人的一生呢。

她這一世,能守住一家人的平安就足夠了。

……

事情進行得順利,這回程的路上卻不大順。

初夏的雨來得急切。

不復春雨的溫柔綿密,黑雲沉甸甸掛在空中,蜿蜒的閃電似銀蛇炸開在頭頂上。

行人都匆匆跑起來。

她們三人帶著外食,又圖便利沒乘馬車出行,眼見驟雨鼓點般頃刻落了下來,只好被雨勢驅趕著擠進街邊簷下,耐心等待雨停。

玉蝶護著岑聽南,自己半邊身子都溼了,岑聽南卻連根頭髮絲兒都沒亂。

“回府後一定記得用碗薑湯。”岑聽南有些心疼道。

玉蝶渾不在乎:“姑娘別淋到就好。”

自家姑娘這身子最是嬌貴,自從三歲那年在宮宴上落了水後,就留下了病根,此後幾乎一淋雨就發高熱,好幾回險些丟了命。全府上下最怕便是她受寒、淋雨。

“嗤,你們這些千金小姐,可真是好命。雨淋不得,風吹不得,真真是叫人羨慕。”一道突兀的聲音自簷下響起。

落在耳中,酸澀又陰鶩,如毒蛇蝕骨。

岑聽南側頭望向聲音來處,只一眼便愣在原地。

她記得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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