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聽舊時雨

2 雪滿來時路(2)

記憶中的漫天飛雪不復見,岑聽南嗅到了初夏獨有的潮熱。

時隔許久,又見母親英氣眉眼,父親望著她憨且縱地笑。

她一時竟有些遲疑,倚立門邊,膽怯地不敢向前。

望著望著,倏地怔怔落下淚來。

丫鬟們慌亂迎上來,圍著她上下察看,問她可是何處不舒坦,怎的哭得如此突然。

父親急得向前一步,又想起女大當避嫌,忙退後一步,只遠遠看著。母親宋氏手中本捧了卷話本子看著,聞言稀奇抬頭:“哭了?上次還是她七歲那年在宮宴上因落水丟了面子,自那後,倒是許久沒見過嬌嬌兒哭了。”

只這一瞧,便知曉了不對勁。

她何時見過這樣的女兒?

赤足而立,望向他們的目光充滿了悔恨與苦痛,那目光似山一般重,沉甸甸壓在大家心頭,叫人喘不過氣。

可一個以嬌縱聞名上京城的姑娘,哪曉得什麼叫做悔恨,又怎麼會有這樣的目光。

宋氏更疑心是自己看錯了。

宋氏單名一個珏,是慶國公府的小女兒,上頭還有兩個哥哥,都在朝中當著閒散富貴沒甚職權的官職。

如今慶國公府傳到他們這代,雖只剩下尊貴沒有實權,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宋珏自小也是在金銀堆里長大,兩位兄長都極寵她,她又與夫君鎮北將軍岑昀野相識於微時,嫁過來後闔家上下都只聽她的。

她自己被這樣嬌寵著長大,養出來的女兒更是驕傲得不像話。

女兒自懂事起,便最看重自己的體面,又怎會允許自己如此刻一般,衣冠不整,披頭散髮地在人前落了淚珠。

如今已過暮春,但地裡的涼氣卻猶在,岑聽南赤足立於庭前臺階上,目光復雜地看著他們,一時似乎狂喜,一時又有著強烈的悲傷,就這樣茫然站著,淚珠連成串地落了下來,到後頭竟再也忍不住,抽抽噎噎痛泣出聲。

驚得宋氏連忙上前將女兒摟在懷中,一下又一下憐惜地拍著。

岑聽南揪著母親衣襟,母親身上淡淡花香叫她放鬆下來,實實在在的觸感終於讓她確信,這絕不是她死前的黃粱一夢。

等她徹底宣洩平復後抬起頭再看向母親,那目光就轉做了深刻的疼和悔惜。

倒叫宋氏有些看不懂了。

“嬌嬌兒?仔細著了涼。”宋氏使了個眼神,自小陪著女兒長大的琉璃,便會意迎上去,將捂著心口幾乎要暈過去的岑聽南扶住,半跪著為她穿上了鞋襪。

琉璃柔聲道:“姑娘身子最是弱,如今這乍暖還寒時候啊,可是最難將息的,病從足起,姑娘有什麼事,待穿上鞋襪再說,好不好?”

哄小孩兒似的語氣。

岑聽南點點頭,又抬起頭,不安地哽咽:“爹孃俱在,可阿兄呢?”

“你阿兄還在軍營。”岑昀野憂心,“嬌嬌兒可是被夢魘住了?”

岑聽南恍若未聞,她只聽見自己問:“爹爹三日後便要出征?可是去打北戎?何時能歸?”

岑昀野笑道:“嬌嬌兒這是擔心爹爹了?放心,此次北征,只需將戰線北進百里,爹爹便可歸家。”

盛乾王朝同北戎水火不容已有多年,自前朝起雙方便兵戎不斷,誰贏誰輸都是常有的事。

前世,她與母親也以為不過是一場再尋常不過的征戰。

誰曾想卻叫他們家毀人亡。

最小的丫鬟玉珠湊過來,為岑聽南奉上杯溫茶,笑出梨渦來:“姑娘喝杯安神茶,可要我替姑娘去取塊點心來就著用?”

冷靜些的玉蝶持劍站在一側,聞言嗤笑:“你當姑娘同你一般貪吃。”

玉珠還不太服氣,小聲辯駁了幾句:“你不知道,食物落了肚,這顆心呀也就穩了下來,我這是替咱們姑娘想法子呢。”

岑聽南此時已在關切的目光中,漸漸止住了淚,聞言還能打起精神調笑了句:“還這樣圓潤,真好。”

在那場夢裡……不,岑聽南知道,那並不是一場夢,那都是她切切實實經歷過的以後。

噩夢般的以後。

在那場吃人的夢中,父兄戰死,母親自戕,琉璃與玉蝶為護她而死,就連玉珠……最貪吃的玉珠,為了將一口食物留給她,生生將自己餓死在流放途中。

這樣圓潤的姑娘,死時卻如同一截乾枯的朽木,在最好的年紀,死得這樣難看。

岑聽南深吸一口氣,將思緒強制收攏歸來。如今老天既然允她一次重來機會,她絕不能再讓這噩夢般的以後成為真實。

岑聽南接過茶盞捧在手中,茶水溫熱的氣息將她心中寒意驅散不少。

再抬起頭,眸光已然清明澄澈。

如今是天啟四年,鎮北大將軍即將出徵北戎。

她回來了,回到了父兄出征的三日之前,一切都還未發生之時。

她得做些什麼,雖說直接阻攔父親出征……怕是已然來不及。

但距離父親戰死沙場的訊息傳來仍有兩年有餘,只要能在兩年內,讓父親回到上京,定能保住全家性命——或是,提前找出那封讓父兄定罪的通敵書信,將其燒燬。

岑聽南沉思的目光落在父親身上,卻見岑昀野喚來小廝,附耳說了幾句什麼。

見女兒坐下來用過茶,情緒穩定不少,岑昀野這才道:“嬌嬌兒莫怕,爹爹在此處,什麼夢魘都困不住你的。我已喚人將你哥哥從軍營裡叫回來,晚間我們一家四口一起用個飯。”

岑聽南抬起眼:“不。爹爹,不。”

所有目光頓時落在了她身上,這些溫熱的目光叫她鼻頭一酸,又要落下淚來。

她有多久未曾見過這樣的目光,又有多久未曾被父母親這樣帶著憐意地看著。

“方才女兒只是魘住了。”她扯出一個帶著些許安撫的笑,目光在父母身上流連,“爹爹孃親放心,嬌嬌兒沒事。莫要叫哥哥回家了,爹爹三日後出征,若是此刻你們二人俱在家中,只怕于軍心不穩,也於父兄名聲不利。”

她還清晰地記得前世,自己鬧著要送父兄出征,偷了哥哥的馬縱馬出城,一路上撞倒好幾個小攤販——如今想來當真是荒唐。

雖後來她命玉蝶為那些攤販補上了損失,可將軍么女蠻橫的惡名到底是傳了出去,也累得父兄名聲受損。

都是她的不是。

她這話一出,宋氏訝然:“好生厲害的夢,魘過後竟叫我們汀蘭懂事不少,倒比我親自教導有用多了。”

岑聽南愣了會兒,依偎進母親懷中蹭了蹭,柔聲道:“爹爹孃親,日後喚我‘聽南’吧。這汀蘭嬌弱,離岸不可活,我再不想做岸芷汀蘭了。”

也再不想經歷那樣的噩夢。

“那孃的嬌嬌兒想做什麼?”宋珏撫著女兒柔軟的發,心中熨帖,女兒這樣乖巧地偎在她懷中,也已許久未曾有,仿若回到了女兒的孩童時期。

那時她與岑昀野,還是兄妹兩個全部的天地。

如今孩子們卻都大了,有了自己的人生要活,這樣溫馨的相處時光,她亦是珍惜的。

“做什麼都好,也許,做棵樹罷。”岑聽南垂了眸,嘴角勾起一個極淡的笑。

她要做棵樹的。

不必依附誰,不必害怕雨打風吹。做可以為爹爹孃親和阿兄遮風避雨的大樹。

將軍的女兒,本就該頂天立地的,前世是她……什麼都不懂,白白蹉跎了好時光。

“好,我岑家女兒當有此志!”岑昀野大笑起來。

“想做什麼都可以,但不要太勉強自己。”宋珏亦跟著笑。

母女兩個說著體己話,岑昀野將報信的小廝揪著後領子提了回來:“不必叫你家聞遠少爺回來了,只告知他一句小姐的閨名換了——‘聽南’,叫他日後莫要喚錯!”

小廝馬不停蹄奔出去了,心中卻腹誹,他還沒見過誰家高門貴女,閨名能換得這樣隨意的。

不過是做了場噩夢,說了幾句胡話,這大將軍夫婦二人竟真由著她換名了。

可見這將軍府嬌縱偏心女兒的名聲,當真不是空穴來風,全都是有由頭的。

-

一家三口簡單用過晚飯後,岑昀野便在岑聽南的催促下準備回軍營。岑聽南進了書房,不知在鼓搗些什麼,還神神秘秘命玉蝶看守著書房,不允許任何人靠近。

岑昀野跟在妻子身後絮絮叨叨,心頭疑惑得很:“這孩子到底怎麼了,不過做場夢起來,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宋珏一邊替他收拾行裝,還要安撫自家夫君:“是懂事了些,倒也不算壞事。”

“只是懂事了些?!”岑昀野嗓門瞬間提高,兩條粗眉一顫一顫的,“方才用飯七個菜減到三個菜,還說我們三人剛剛好,這還是你那金尊玉貴的女兒麼?我在戰場上拼死拼活,和將士們吃糠咽菜吃得心甘情願,不是為了回家看妻女吃大白菜的。”

宋珏有些無奈:“你這話說出去,倒要叫三軍將士寒心了。“

“寒個屁。老子天天陪那群毛頭小夥子吃還不夠?還得叫你們娘倆也吃?那可不行,高門貴戶肉都臭了,也不分給旁人,我們又不是吃不完,只要不浪費,怎麼不行?”

自家相公這倔驢脾氣一上頭,就說不通,宋珏懶得同他爭辯,換了話題:“難道是因為頭先說起嫁人這回事?女兒家到了成親的年紀,突然開竅也是常有的。”

岑昀野的眉頭便挑得更高了:“不嫁不嫁,她自己都沒說嫁。怎麼突然提起這個……難不成顧硯時又下帖子給你了?”

“人家怎麼說也是左相,你一口一個顧硯時地喊,被有心人聽了去,又去參你一本。”宋珏將包裹重重往夫君懷中一塞,“就這樣吧,趕緊回去。”

“任他們參去。”岑昀野拉著妻子的手便要往床榻上倒,卻被妻子一腳蹬了開,名震天下的大將軍一臉不可置信,豎起三根手指強調道,“我三日後便走了!”

“你馬上走都行。”宋珏沒好氣,“這次可不是顧硯時,是咱們那位孟貴妃喚嬌嬌兒進宮去呢。”

岑昀野瞬間坐直了身子,小心翼翼問:“哪位孟貴妃?”

“還能有哪位,自是如今最得盛寵那位。”宋珏望著書房嘆了口氣,“再怎麼說當年這位貴妃也對她有過救命之恩,進宮一趟也是該的。”

“不行。”岑昀野神色難得嚴肅,“你姑娘單純,皇宮那吃人的地方……我看也不是什麼孟貴妃找她,定是咱們陛下,藉著嬌嬌兒的由頭,在敲打我呢。”

宋氏搖了搖頭:“瞧著不像。來的那位是孟貴妃身邊的宮女,客客氣氣的,只說不用強迫咱們嬌嬌兒,進不進宮都隨她的。”

“罷了,明日問問她自己的意思。”宋珏不是糾結的性子,當下直接拍了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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