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日裡的白晝很長,已是晚上七點多了,太陽還懸在西面的天空上,不願落下,一直在磨磨蹭蹭,一點一點地向大山背後移去。
迎著斜陽,秦科走到澗溪南岸那棵粗大的雌銀杏樹下,樹下有幾個袒胸露背的山民在擺龍門陣。他沒有理會他們,走到離崖邊幾米遠的地方,望向日夜不息的嘉陵江江面,只見江水泛映著夕陽灑落的餘暉,還有些刺眼。他眯起眼睛,抬頭又向江對岸看去,只見對面青黛的大山莽莽蒼蒼,連綿起伏,沒有盡頭。一陣江風吹來,讓他頓覺些許清涼。畢竟這是在大巴山裡,山裡的溫度要比平原地區低幾度。他一動不動,只想靜靜地體味這大山裡的靜謐和清涼。
過了一會兒,夕陽隱去,天色暗淡下來。山不見了它巍峨的影子,江不見了它靈動的身段。崖邊茂密的草叢裡,蛩鳴開始低聲縈纏。腳下江水的流動聲,在這靜謐的夜色中,顯得格外清晰。
樹下乘涼的山民已經離開,只剩下他一個人。他不想離開,就想就這樣站著,閉目養神,享受一個人的獨處。然而,他卻擋不住自己的腦子轉到裝置問題上來,不知不覺,又陷入了苦思冥想之中。
其實,秦科不知道在他背後幾十米遠處,此刻有一個女孩也一直這樣站著,看著他的背影,直到他隱入了黑暗中。
良久,女孩不見前方有一點動靜,有點害怕了,忍不住喊了出來:“喂,你還在嗎?”
突如其來的一聲喊叫,穿過夜幕,把秦科從思索中喚了回來。他被嚇了一跳,連忙回頭看去,只見一個白色的影子在慢慢地向他飄來,他心頭一緊,立刻大聲喊道:“你是誰?別過來!”他聽出自己的聲音裡有幾絲顫音。
接著,一連串“咯咯咯”嬌脆的笑聲飄了過來。
這是一個女孩,秦科的心安定了下來。
“這就是傳說中的仰望星空嗎?”女孩悅耳又透著調侃的聲音傳了過來。
這個女孩是邊小琪,秦科聽出來了。
她不是應該在西州嗎?她怎麼來了?她什麼時候來的?她來幹什麼?在這黑燈瞎火的大山裡,她一個女孩不害怕嗎?一連串的疑問在秦科的腦中氾濫開來。
在他疑惑發愣的當口,邊小琪已經來到他跟前。一身白色的連衣裙,即使在夜色中,秦科也能感覺到她輕盈的身姿。
“我本應該在西州,但程總一直心神不定,擔心你們,所以派我來幫忙。我也不想呆在西州,就坐下午的飛機來了。我早就到了,是方局長派車送我過來的。我一直站在你背後不遠處,就是想看你在幹什麼。沒想到你能一直站一個多小時,一動不動,像和尚打坐一樣。”邊小琪像是預知了秦科腦子裡的很多疑問,不等他發問,一口氣把他想知道的都說了出來。
她如此機敏,讓秦科很驚訝,但還是有點替她擔心,說道:“你剛才真嚇了我一跳。在這黑咕隆咚的大山裡,你一個女孩子,孤身一人,難道不害怕嗎?”
“有你在,我才不怕呢。你的膽子怎麼變得這麼小了?”邊小琪笑道。
即使在黑暗中,秦科也能覺得邊小琪的兩眼發亮,在熱切地盯著自己,他也調侃道:“就衝你剛才那麼一喊,半點心理準備都沒有,任誰也得嚇一跳。再看到一個白影子飄過來,我還以為遇到鬼了呢。”
“你才是鬼呢。你胡說,你討厭。”邊小琪氣憤地說道,秦科卻聽出她聲音裡有撒嬌的成分,心頭不禁一熱。
“你在這裡站了這麼長時間,在想什麼呢?是不是工作不順利?你在向嫦娥尋靈藥?向山神祈保佑?向河伯求幫助?”邊小琪笑著說道。
“邊大小姐,真有你的,想象力能這麼豐富。工作這才剛剛開始,遠談不上不順利。等你見識到我的本事,你會驚掉下巴的。”提到工作,秦科又豪氣頓生,笑道。
“是不是本小姐來了,你更有底氣了?”邊小琪的聲音突然變低了,變溫柔了,卻含有一絲別樣的味道。
“不錯。大小姐連夜到陣前勞軍,我等兒男感激涕零,焉能不拼盡全力,奮勇殺敵?若是在你面前走了麥城,怎麼還敢去見江東父老?女為悅己,男為知己嘛,哈哈。”秦科打趣她。
“你又開始胡說了。討厭。”邊小琪嘴裡這麼說著,心裡卻聽著很受用,而且秦科篤定的語氣,也讓她增添了信心。
(二)
“你吃晚飯了沒有?”秦科突然想起時間這麼晚了,邊小琪可能還沒吃飯,便問道。
“還沒有呢。你要請我吃嗎?”邊小琪笑道。
“走,我請你。要是你來得再早一點,就有人請客了,就省得我破費嘍。”秦科又逗她。
“請我吃個飯,還想要別人替你掏腰包,真小氣。”邊小琪嬌嗔道。
“時間挺晚了,我們趕緊走吧,我擔心飯店打烊了。”秦科一邊說著,一邊在前面帶路,朝著鎮裡走去。
沒有路燈,黑濛濛的街道上,石頭鋪就的路高低不平。穿著高跟鞋的邊小琪人生地不熟,只能藉著街邊住家窗戶透出的燈光,試探著,慢慢向前走著。秦科真怕她摔倒,緊緊地跟在她的身邊。
鎮子裡還剩下一家小飯館沒有打烊,秦科便推門進去。
鎮子裡的流動人口不多,時間這麼晚了,小飯館裡已經沒有客人了,既當老闆又當廚師的店主也要準備關門了。
秦科急忙走向前,熱情地跟老闆打招呼,說她們來千佛鎮為電信局維修電話裝置,工作太晚,還沒有吃上飯,請老闆給做點好吃的。
老闆看了她倆一眼,點頭,讓她倆隨便坐。
看著選單,秦科問邊小琪想吃點什麼,她卻反問他喜歡吃什麼。秦科說他是北方人,喜歡吃麵食,她馬上說自己現在就想吃麵條。秦科看排骨湯青菜手擀麵口味清淡,她應該喜歡,就給她點了一碗,並要老闆少放鹽,多加點青菜,再加一個煎雞蛋。
不大一會兒,老闆就把香噴噴的麵條端了上來。
這是一大碗筋道的手擀麵,白色的排骨湯,碧綠的小油菜,金黃的煎雞蛋,上面還漂浮著幾滴香油花,看著就有胃口。
秦科把筷子和勺子拿給邊小琪,她先用勺子嚐了一小口湯,說味道很好,然後低頭,開始吃麵條。
他端坐在她對面,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她。邊小琪這會兒把過肩長髮在腦後束成一個簡單的馬尾,一襲素雅的半袖白色連衣裙,露出來潔白光潤的小臂。秦科覺得她此刻如同一位白衣仙子,飄然落到這凡間的巴山小鎮,讓這暗夜裡的小飯館變得熠熠生輝起來。
只見她腰板筆直,微微低頭,用左手纖長的三根手指捏著小瓷勺,右手輕握著竹筷,吃一小口麵條,喝一小口湯,不發出一點聲音。她姿態優雅,不急不躁,顯得自然又大方,秦科不禁看得有點痴了。
邊小琪察覺到了,抬起頭,掠了一掠散下的鬢髮,看著他,說道:“你這樣一直盯著一個女孩子吃飯,太不禮貌了。”
秦科趕緊移開自己目光,笑著說道:“你就坐在對面,我不看也不行啊。我總不能假裝看不見吧,況且還是這麼漂亮的一個女孩。”
邊小琪臉頰一熱,看著他,說道:“你說的是真心話?”
秦科聽她這麼問,頓時有點心虛,一下子變得有些口吃了,說道:“我,我在看這麼好吃的麵條,也,也想吃了。”
邊小琪見他的神情突然有些慌亂,不敢再正視自己,心裡暗暗地笑了。她不再說話,有點心不在焉地、慢騰騰地、一根一根地吃著麵條,氣氛有點凝滯。
“大小姐,你這不是吃麵條,是在數麵條。我看你數到天亮也數不清,數不完。”秦科為調節剛才的尷尬,又調侃道。
邊小琪輕輕放下手裡的勺子和筷子,低頭,用餐巾紙擦拭了一下嘴角,抬起頭,輕聲說道:“秦科,麵條真好吃,我吃飽了。謝謝你請我吃飯。”
秦科看著她剩下的大半碗麵條,說道:“我們晚上要熬夜,你吃這麼少,半夜以後會餓的。”
邊小琪神情不自然了,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道:“其實,我晚上已經吃過飯了。”
秦科並未介意她之前沒有說實話,笑著說道:“沒關係,你權當吃宵夜了。品相這麼好的麵條,不要浪費了,我也來分享一下你的宵夜。”說著,他把邊小琪面前的麵條碗拿了過來,順手拿起她剛剛用過的筷子。
“別。”邊小琪紅著臉,連忙阻止他,給他遞過來一雙新筷子。
秦科接過新筷子,立刻狼吞虎嚥起來。
邊小琪胳膊肘支撐在餐桌上,雙手託著下巴,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秦科頭不抬,眼不睜,三下五除二,只用了三分鐘,就把麵條和湯吃喝得乾乾淨淨,然後,自嘲道:“不用看了。你的優雅,我學不來。”
邊小琪卻真誠地說:“不,你這才叫吃飯。”
秦科付了賬,道謝了飯館老闆,倆人便走出小飯館,朝著機房走去。
(三)
大山裡沒有霧霾,星斗滿天,肉眼可見。
山民們睡得早,鎮子裡鮮有燈光,四下空寂、清涼。倆人也不說話,就這樣慢慢地踱著步子,好像都在等著對方先發聲。
邊小琪忍不住了,笑著說道:“在如此美妙的夏夜,又有本小姐相伴,秦大詩人難道不想賦詩一首?”
秦科一聽她又提寫詩,趕緊推脫起來,說道:“我只會背詩,哪裡會寫詩?”
“林蟬嘶噪,池蛙鬥鼓,撩撥居巢歸鵲。浮雲遮半月朧明,問夜色、今宵誰約?細眉如畫,紅唇似火,燭影搖紅香閣。等他同數滿天星,莫等到、春花秋落。”邊小琪隨口吟詠起來。
“這首詞用詞精美,意境纏綿,把一個年輕人對意中人的期待之情表現得淋漓盡致。請你告訴我,這首《鵲橋仙》的作者是誰?”邊小琪停下來,轉過頭來,幽幽地盯著秦科,說道。
“我真不知道。這是我在一本小說中讀到的,應該是作者自己杜撰出來的,但作者的名字,我的確記不清了。”秦科連忙解釋道。
“編!編!你接著編!”邊小琪恨恨地說道。
“不過,我很喜歡這首詞,寫得真美。”她又“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我知道這首詞的作者是誰,但是,我不想告訴你。”邊小琪笑得更厲害了。
秦科怕她繼續揪著這個話題不放,不敢接話,趕緊轉移話題,說道:“駱通他們應該等急了,我們趕緊走吧。”
倆人繼續走著,看到前面街邊只有一戶人家的燈還在亮著,昏黃的光從臨街的窗戶透出來。邊小琪停下腳步,盯著前方的燈光,片刻,下了決心,兀自吟詠起來:“遙望巴山靜夜空,瑤廂獨影倚簾櫳。含眸直坐燈宵半,為等郎歸擁夢中。”詠完,她也不回頭,等待著秦科的反應,心卻“砰砰”地跳了起來。
秦科的第一反應是這姑娘又要挑戰自己了,可看著邊小琪筆直的腰身,品味著她的絕句,剛剛平靜的心又劇烈地跳動了起來。
有一個聲音在對他說道:“秦科,盧娟還在等著你呢,你是有女朋友的人了,不要胡思亂想了。不要吃著碗裡的,還惦記著鍋裡的。”
可又有另外一個強烈的聲音在對他說道:“秦科,這個姑娘顯然已經知道了那首《鵲橋仙》是你寫的,就是寫給她的。人家就是不點破,又借一首七絕向你表白,這是一個多麼勇敢又大方的姑娘啊。秦科,她溫柔、漂亮、知性,又有才華,她的這些特質不都是你喜歡的嗎?不對,你喜歡她,你不要欺騙自己了。秦科,如果你現在逃避,一定會讓這姑娘失落、失望,或許你倆從此成為路人,你會後悔的。秦科,你是木頭嗎?不,你不是木頭,你豈能不懂她的一番深情?她喜歡你,你更喜歡她。你既然也喜歡她,你就要當面告訴她。秦科,那個盧娟根本不能算是你的女朋友,你根本就不喜歡她。你別犯傻了,你不要猶豫了。”
心裡鬥爭了半天,秦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哪怕自己此刻誤會了她的意思,哪怕此刻只是一個夢,他都必須勇敢地應對她的表白,這一定是她希望他應有的態度,也喜歡他去這麼做。
邊小琪半天沒有聽到秦科的回應,心生失望,正欲轉身,秦科朗朗的聲音就傳到了她的耳邊:“鉤月蛩鳴夜習風,曲街雙影對朦朧。清眸流盼明心意,糾結何時擁夢中。”
邊小琪心頭一熱,立即轉身,抬起頭,面對秦科,星眸清亮,熱切地說道:“秦科,我……”
她想說的話還沒有說完,突然前面黑暗處傳來一陣狂烈的犬吠,她被嚇得‘哎呀’一聲,一下子撲進秦科的懷裡。
突然發生的驚嚇,讓秦科沒有絲毫準備,他本能的反應就是一把抱住了她的身體,趕緊說道:“別怕,有我呢。”
邊小琪的身體一開始有些發抖,秦科火熱的胸膛馬上給了她極大的安全感,不一會兒,她就安靜下來。她慢慢伸開兩臂,試著抱住了他,兩臂一合,便不想鬆開,就想這樣一直抱著他,也被他同樣緊緊地抱著。
秦科聞著她身上的芳香,臉頰貼著她的秀髮,雙臂愈發緊緊地摟抱著她溫熱的軀體,也不想鬆開。
感受著他有力的心跳,邊小琪柔聲說道:“秦科,你喜歡我嗎?”
秦科撫摸著她的後背,低沉地說道:“小琪,我喜歡你。”
“你為什麼不先說?”
“我怕你拒絕。”
“不對,你根本就不怕我拒絕你。那首《鵲橋仙》就是你寫的,是不是?”
“是。”
“是寫給我的嗎?”
“是。”
“你真膽大,第一次見面,就敢向我表白。”
“第一次看見你,我就喜歡上你了。我不敢直說,只能用那樣含蓄的方式。我擔心說者有意,聽者無心。”
“我喜歡你這樣浪漫的方式。你喜歡我什麼?”
“聰慧、才華、知性、漂亮。小琪,你呢?”
“你傻唄。”
藉著夜色,倆人卿卿我我地說個不停,恨不得時光凝住。
想到還要熬夜,秦科輕聲說道:“小琪,咱們走吧。”
邊小琪極不情願地“嗯”了一聲,半天才鬆開了胳膊。
秦科拉著她的手,剛要抬步,突然,邊小琪又喊了一聲:“哎喲!我的左腳腳踝痛,不能走了。”
原來受到突如其來的犬吠的驚嚇,邊小琪把腳扭了。秦科立即蹲下身來,讓邊小琪扶著他的頭頂,單腳站住了。他脫掉她左腳上的皮鞋,在黑暗中給她揉按起來。
“你好點了嗎?”他問道。
“嗯。”她說道。
“你能走嗎?”他又問道。
“不能。”她說道。
“我揹你走。”他說道。
“嗯。”她同意了。
秦科給她穿上鞋,然後伏下身體,她便乖乖地趴在他的後背上,雙臂順勢摟住他的脖子。
秦科起身,雙手反後,託著她的兩個膝彎,上身微傾,小步走了起來。
邊小琪感受著秦科堅實寬闊的後背,就想這樣一直被他揹著,走下去,永不停止。
她心想,自己要感謝剛才那條狗,它是自己的福犬。想著,想著,突然就笑了起來。
秦科不明就裡,問道:“你想到什麼了,這麼開心?”
“我不告訴你。”邊小琪調皮地說道。
“這姑娘怎麼這麼沉,像背了一座小山一樣。”秦科又打趣她。
“我哪裡有你說得這麼沉?你又胡說了,討厭。”邊小琪握著小拳頭,在他的後背上輕輕地捶著。
秦科揹著她,小跑起來。
黑暗中傳來倆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嬉鬧聲,引得天上的星星也不想眨眼了,一直瞅著倆人呢。
這段路有二百多米,不一會兒,就來到機房樓前。
“秦科,趕快放我下來。”她急急地說道。
“你能走了?”他問道。
“能了。”她說道。
“你剛才是不是故意的?”他又問道。
“不是。”她否認道。
秦科把邊小琪從背上放下來,果然,她能麻利地走起路來。
“不對。你剛才絕對是故意的。”他質疑道。
“我就是故意的。哈哈,哈哈。”她小跑了起來,一邊跑,一邊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