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願醒。”
“嗯?”他抬頭,和病床邊的白大褂四目相對,略顯迷茫。
“核實姓名。”白大褂說。
“喔,對的,梁願醒。”因為對方戴著口罩,梁願醒自然而然地看他眼睛。
梁願醒昨天摔車進的醫院,出血太多,從急診抬了上來,住院一晚,今天可以出院了。
白大褂遞給他一張單子,說:“這是出院單,你看一下。傷口五天不要沾水,飲食清淡點,縫線是可吸收的不用來拆……你這相機怎麼了?”
梁願醒雙手捧著他渾身上下最昂貴的東西,一臺徠卡SL3。大約是他方才的表情太苦澀,活像是相機來住院不是他來住院,所以醫生多問了句。
“我摔車的時候相機包跟著摔出來了。”梁願醒說著,低頭去搗鼓它,喃喃道,“不知道壞了沒。”
“我看看。”白大褂說,“你先把出院單收好,不是交通事故進來的嗎,後續理賠可能要用上。”
秉承著對醫生這個職業的本能信任,梁願醒遞過去,用相機交換了出院單。他這相機加上鏡頭還挺有分量的,醫生穩穩地接過去。
他看著白大褂把相機重啟了下,走到窗戶邊。十月裡清晨的天氣很晴朗,雖說長江中下游地界總被詬病沒有秋天,但它也不是完全沒有。此時住院部樓下的人工湖面上飄著幾片焦糖色的落葉,被風拂過,悠悠盪盪。
“這相機用多久了?”
“還沒用過。”梁願醒有些委屈地說,“剛到手沒兩天呢,就摔了。”
“難怪。”
“啊?”梁願醒倏地緊張起來,“壞了嗎?”
“不是,沒壞。”醫生拍了一張後,在相機的選單上調整了幾個設定,他邊按邊說,“你換的是第三方鏡頭,所以防抖自主關閉了,要去鏡頭設定裡設定焦段才能開啟。”
說完,他反應過來,擅自動別人的相機引數不太禮貌。醫生停頓了下,說:“我剛剛開啟了。”
梁願醒自然地“嗯”了聲:“那就開啟。”
他除錯完後,又朝著樓下人工湖拍了一張。這位年輕的醫生上身微傾,個頭挺高的,病房窗沿在他腰側。他設定ISO,調整撥輪,很專注,看起來很專業。
“好了。”醫生拍完,低頭看相機螢幕,似是自言自語,“這相機出色果然很好。”
他走回病床邊把相機遞向梁願醒,又補了句:“對了,你如果以後想手動對焦,記得把對焦環改成線性。”
梁願醒接過來,朝他彎著眼睛笑了笑:“好,謝謝醫生,你也喜歡攝影嗎?”
對方將手揣進白大褂的兜裡,“就…普通愛好者。”
“我也是。”梁願醒聽話地將出院單折一道,拎起病床邊地上的書包,塞進包內側的拉鍊兜裡。
年輕的醫生捏了捏鼻樑處的口罩,查房的小插曲結束了。這時病房裡進來一個大叔,大叔拎著牛奶水果直接奔向梁願醒的床位。
“小梁!”大叔第一聲叫喚得太響,另一個床位的病患翻了他個白眼,他趕緊壓低些聲音,“小梁你沒事了吧?能走路嗎?我揹你下樓?”
“不不不,叔叔。”梁願醒直襬手,“能走路,只是割傷,筋骨沒問題,我自己慢慢走能行的。”
為了證明自己確實沒問題,梁願醒自己下了床,穩穩站在地上。大叔瞧了瞧,稍微放心了,旋即又轉頭去問醫生:“醫生啊,他這個腳,確定沒事兒吧?”
醫生垂眼看了看他腳踝,說,“好好休息就行,作息規律些。”
大叔看向梁願醒:“小梁,你作息怎麼樣?”
“我作息……比較複雜。”梁願醒真誠道。
醫生偏過頭笑了下,最後又看了眼病床上的相機,離開了病房。
梁願醒有一米八,大叔個頭比他矮一截,這麼扶著還挺順當。但畢竟非親非故,梁願醒也不太好意思真的拿大叔當柺杖,辦好出院後,幾乎是單腿蹦出醫院的。
“那兒,車就停那兒,來,還是叔揹你吧!”
“別了叔叔。”梁願醒失笑,“您不用送了,我直接打車去交警大隊,摩托車拿回來我就走了。”
“我送你去呀!”
“真不用啦!”
最後大叔沒拗過他,他抬手攔了輛計程車,相機包斜挎著,書包單肩揹著,蹦進了計程車後排。
大叔只無奈站在路邊,看著計程車混入車流,自己幽幽嘆了口氣。
“那個大叔?”護士想了想,“不是他家屬呀,是肇事司機……的兒子。他父親開老頭樂撞的,但那大叔賠錢挺痛快,當時在急診就掏錢了。”
段青深抬眸。
另一位護士指了下櫃檯裡的三明治,跟服務員說麻煩幫她拿這個,然後接著聊:“那小帥哥性格挺好的,夜裡14床的做心電圖,通道插座你知道的,特別松,必須得按著插頭,就是他幫忙按的,還是單腿蹦著過來的。”
段青深回憶了一下,14床心電圖的記錄……是凌晨了,難怪他說自己作息複雜。他笑了下,口罩又向上拎了拎。
“段先生的咖啡好了,這邊取一下。”
“謝謝。”
咖啡廳在醫院一樓,來來往往很多病患和家屬,段青深端著咖啡走向電梯。咖啡廳裡還在等餐的兩個護士對視了一眼,其中一個問:“是不是前兩個月交了辭職信的那個段醫生?”
“好像是。”
那邊梁願醒到了交警大隊,拿著單子去取摩托車。交警領著他到停車場的時候低頭看他深一腳淺一腳的步伐,有些遲疑:“你這腳還能騎車嗎?”
梁願醒笑嘻嘻地說:“沒問題,我這都出院了肯定沒問題!”
總之他就是想快點見到自己的摩托車,恨不得蹦兩下給交警看。交警趕緊抬手“哎哎”了兩聲制止他:“行了行了,你可別又摔了,反正傷的左腳,你就別換擋了,一擋慢慢往回溜吧。”
“好嘞!”梁願醒痛快應下。
因為梁願醒不是本地人,又長得面嫩顯小,瞧著很不靠譜,交警惆悵地又看了他一眼,皺著眉頭多叮囑了一句:“慢慢溜啊你。”
“我一定!”梁願醒齜牙一笑,毫無說服力。
交警欲言又止,心道算了,怎麼也是個成年人了應該知道輕重。遞給他取車簽單,問他:“哎?我聽說你是摩旅過來的?你要去哪兒啊?”
“我去敦煌。”梁願醒笑得陽光燦爛,昨天的意外對他根本沒有任何影響,也沒有留下陰影。
總之就是什麼都阻止不了他,他現在就是個快樂的失業青年旅行家。
梁願醒說:“不過這個傷確實要休養兩天,我訂了民宿了,先騎過去。”
交警笑笑,點頭表示認可:“對,再養養。”
接著,交警將一份簽單擱在他摩托車的後箱上,說:“行了,祝你一路順風啊,最後這個簽了就能走了。”
“最後籤一下這個就可以走了。”辦公室裡,主任推了推眼鏡,“小段啊,兩個月前該勸的我都勸過了,後來我自己也琢磨了一下,趁著年輕,讓自己多走一些不同的路,同樣是對自己的人生負責。”
段青深簽完名,將檔案遞迴主任那邊,抬眼看向他,很認真地點了點頭:“嗯,謝謝主任理解。”
主任笑起來:“還謝什麼,今天是來幫蔣醫生代班的吧?小蔣也辛苦,正是懷孕最難受的時候,行了,走吧,我送送你。”
“不用。”段青深站起來,“不用這麼麻煩。”
“還是送送吧。”主任從辦公桌繞過來,說,“你是個好孩子,我也明白你壓力大,辭職反而是一種勇敢,來,走吧,送你到電梯那兒。”
從主任辦公室出來,段青深跟在主任身側,他白大褂已經換了下來,穿一件很簡單的灰色帽衫和牛仔褲。
“對了,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嗎?”主任按下電梯,補充道,“我不是問人生規劃,那沒什麼意思,就短期的,最近準備幹什麼去?”
段青深如實相告:“我先去趟山東,高中同學要結婚了,我過去幫他拍點婚紗照。”
“哦!”主任點點頭,“挺好的,我記得你父親說過,你以前攝影還拿過獎呢。”
段青深:“很多年前了,不知道手生了沒。”
“高中同學都結婚了,你也差不多能談一個了。”主任拍拍他肩膀,思索片刻,“你快三十了吧?”
“已經三十了。”段青深說,“不過我不急。”
“你不急,你爸媽惦記著呢。”
電梯來了。
踏出醫院院門的鐵門軌道時,段青深倏然間覺得有什麼東西重重地從胸腔落了下去。他的行醫生涯結束了,一時間有些呆愣。
他深呼吸,如釋重負。長久以來裹在自己身上的藤蔓終於燒焦脫落,代價是面板也被灼得潰爛生疼。不過沒關係,他解脫了——從高考志願被迫學醫的那天開始,終結於今天。
醫院大門口橫向停著一眼望不到頭的單車和電動車,路邊更是排著長隊等客送客的計程車。
有病患自己挪著輪椅進去醫院,有人舉著寫有“住宿50元”的紙板,急救車通道前的保安揮著手臂叫人把電動車挪開。人們奔波著,他停下了。
一輛三箱ADV摩托慢悠悠地駛過,和這忙碌的一切格格不入。段青深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醫院的門診大樓,轉身離開這裡。
他前腳剛走,那個溜著一擋慢悠悠的摩托車找了個空地停下,青年摘下頭盔,一瘸一拐地走進醫院。
住院部3樓護士臺,護士詫異地瞧著他:“哎?你怎麼回來了?是傷口崩開了嗎?”
梁願醒又急又走不快,導致他有些喘,他展開出院單,指著“經治醫生”那一欄,問:“請問一下,段青深醫生在哪裡?”
“段醫生?”護士眨眨眼,“他辭職了。”
“他辭職了?”
護士點頭:“段醫生今天只是幫忙代班,你是他的最後一個患者。所以你傷口還好嗎?”
“還好……”梁願醒悵然又無力地點頭,腦袋耷拉著,“不好意思打擾您了。”
“沒關係。”護士說。
梁願醒慢吞吞地離開住院部,拎著頭盔走回摩托車旁邊。然後掏出手機,戳了下螢幕,看著鎖屏畫面。
他的手機屏保是一幅攝影作品。綿延到天邊的沙丘,起伏如波瀾翻騰的海浪。太陽垂了一半在沙丘下方,天地蒼莽枯黃。被風揚起的砂礫撲在夕陽和沙丘的交界處,如掉幀般模糊了一小片,也像是大自然的噪點。
這張照片的標題叫《去西北》,攝影師段青深。
三年前梁願醒偶然在一本地理雜誌封面看見了它,隨後在網上找到電子版,做了三年手機桌面。
那時候他決定,終有一天要去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