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目組離開後,永瑞村再次迴歸往日的平靜。
竹竹的弟弟小杰午睡時被吵醒,一肚子起床氣,現在還不高興,秦美蘭和奶奶心疼地哄著,看見竹竹就心煩,板著臉揮手,沒讓她回屋礙弟弟的眼。
村口被裝飾過,孩子們呼朋引伴的,將裝點在牆面和榕樹下的彩色氣球搶空。
熱鬧歡騰的孩童玩樂聲迴盪著,竹竹人小腿短,等聽見動靜探出小腦袋張望的時候,連個氣球的影子都沒見著。
宋奶奶遠遠看她,喊她過去。
“這是特地給你留的。”宋奶奶笑容慈祥,將藏好的藍色氣球遞給她,“趕緊拿著。”
竹竹小奶音軟乎,歪著腦袋向老奶奶道謝。
“玩兒去吧。”宋奶奶溫聲道。
藍色氣球的氣還足,鼓鼓的,輕飄飄地飛起來。
竹竹踮著腳尖去拿,氣球在她的小腦袋上點了一下,她仰著臉蛋,兩隻小短手一夠,撲著將氣球抱到懷裡。
小糰子清亮的雙眸盯著氣球,嘴角淺淺揚起靦腆的弧度。
也不知道玩了多久,一道熟悉的哭泣聲逐漸近了。
秦美蘭單手抱著兒子,跟個寶貝疙瘩似的,柔聲哄著:“媽媽給你拿,不就是一個氣球嗎?咱們再去找找。”
氣球又飛高了。
這一次,竹竹玩出心得,小腳丫蹦一下,伸手要再次將氣球抱住時,秦美蘭卻早了她一步。
竹竹的氣球,又變成弟弟的。
秦美蘭懶得多說一句,給兒子搶走了氣球,就往回走。
“玩瘋了,跟個野孩子似的。”她冷淡地睨了竹竹一眼。
望著這一幕,宋奶奶不忍地嘆了一口氣。
其實整個村子的人都知道,竹竹不是秦美蘭的親閨女。
十年前,秦美蘭嫁來永瑞村,多少年過去,因肚子沒動靜,不知道在婆家聽過多少扎心窩子的話。直到三年多前,秦美蘭在北城打工的丈夫趙武帶來一個小嬰兒,也就是竹竹。
小嬰兒白白胖胖,可愛得緊,有人說是趙武和外面女人生的。即便趙武說那只是撿來的孩子,可村民們不信,秦美蘭也不信,慢慢地,他也就不解釋了。然而不管怎麼樣,孩子畢竟已經帶回來,總不能直接給扔了,趙武說,得犯遺棄罪的。
秦美蘭便只能憋著一肚子氣,將竹竹養在身邊。
讓人意外的是,就在那之後不久,秦美蘭居然懷孕了。
生下趙小杰後,秦美蘭原本打算讓丈夫將竹竹送到孤兒院去。可趙武死活不同意,再加上村裡老一輩人說她能懷上孩子,就是這小丫頭帶來的福氣,要是給她送走,沒準就要倒大黴。這麼多雙眼睛看著,秦美蘭再不情願,也拗不過,心不甘情不願地繼續養著竹竹。
轉眼三年半時間過去,秦美蘭只要看著竹竹,就不順心,想起丈夫在北城那一段“豔遇”,慪得慌。
自然,也不可能疼愛竹竹。
這些年,村裡人都看在眼裡。
大家覺得秦美蘭不厚道,也罵趙武不老實,最後只可憐了孩子。
竹竹邁著小腳步,急急地跟上大人和弟弟。
她鼓起勇氣:“一起玩好嗎?”
弟弟還小,卻像深知自己有人撐腰。
他揚著下巴,綠豆眼一瞥,黢黑的臉上透著傲氣。
“走開。”
……
紀凝出了機場,商務車已經在到達廳外候著,自動門勻速開啟。
她輕提裙襬,緩緩上了車,柔順發絲垂落。
紀凝單手輕輕捋開發絲,抬眸撞上助理打量的視線,唇角輕抿頷首。
小助理望著這一幕,在心底默默記下,等到將目的地交代給司機後,拿出手機在備忘錄記錄文字。
回程一路,她的記錄事無鉅細,大小姐由誰送至機場、在頭等艙貴賓廳遇到搭訕如何優雅拒絕、下飛機一路舉止如何得體斯文等等……
這一切,都是要向夫人彙報的。
三年前,紀凝車禍醒來,失去記憶,當時小千金已經失蹤,家中人多嘴雜,夫人換了一批照顧她的人。幾個月的康復治療,夫人偽造全部有關於紀凝的成長經歷,肆意的大小姐變成如今這副模樣,成了套著殼的洋娃娃。
過去的荒唐事,難以被徹底抹去。夫人思慮再三,決定送她出國。
小助理叫符曉曼,紀家司機的女兒,她跟著紀凝一同離開,表面上說是互相照顧,實則是為了時刻監督大小姐的一言一行。
或者說,是監視。
將文字梳理過後,符曉曼悄悄回頭,望向紀凝。
紀凝坐在商務車第三排,座椅放平,閉著眼睛休息。
窗外陽光灑下,落在她的肌膚上,面板通透,連臉頰上細微的絨毛都清晰可見,濃密捲翹的睫毛在眼底投下陰影。
紀凝曾是家喻戶曉的小童星。
兒時粉雕玉琢的小朋友,長大之後變成什麼模樣,始終都是外界所關注的焦點。然而夫人注重隱私,將她保護得很好,三不五時有人冒出來爆料,實際上,也只是譁眾取寵地蹭熱度而已。
但有一點,符曉曼始終想不明白。
既然夫人如此反對紀凝在大眾面前露面,最初她又是怎麼成為小童星的?
三年多時間裡,她們朝夕相處,符曉曼不知道是自己心虛,還是紀凝隱約的距離感,總之,她們沒能成為真正的朋友。
一陣喇叭聲響起,吵著紀凝。
她抬起眼皮。
符曉曼一怔,心頭一慌,剛要躲閃視線,忽地對上紀凝的眼睛。
沒有絲毫不耐煩,漂亮的眼睛像是蒙著一層霧,純良溫和,甚至可以說是迷茫。
與當前的目中無人大相徑庭。
關於紀凝退圈後的成長經歷,外界猜測眾說紛紜,多為不實訊息。
張揚驕縱是她,溫柔內斂也是她。
四個年頭過去,小助理自己都快要難以分辨真正的紀凝是什麼模樣,更何況始終被矇蔽、被操縱著度過這些歲月的當事人。
於是,一個如此明媚鮮活的人,徹徹底底地失去了自我。
……
紀凝抬手,車窗緩慢搖下。
她單手托腮靠在窗框,望向路邊後退的風景。
剛甦醒時,醫生告訴紀凝,車禍損傷導致的失憶只是暫時性的,總有一天,她會想起一切。
缺失的記憶就像是散落的拼圖,一開始,她費勁地尋找,但每當深入回想,便會頭痛欲裂。母親告訴她,既然想不起來,就代表那不重要,沒必要執著。
紀凝聽話了。
她放下執念,按照母親的安排,出國留學。
那是她本來就要走的路。
一晃眼,很多年過去了。
這一刻,當商務車環山駛入別墅區,熟悉感湧上心頭。
中式庭院別墅,花香馥郁,流水聲潺潺,沉靜得令人心安。
管家早已在原地等待迎接,沒過多久,紀母傅明亞與紀父紀國亭沿著碎石子鋪出的小徑,走出庭院。
傅明亞一身職業套裝,眼角紋路很淡,歲月痕跡浮現,端正且不苟言笑。
紀國亭搭著她的肩膀,一如既往的儒雅。
夫婦倆望向再不讓他們操心的女兒。
很難想象,曾經最忤逆、離經叛道、讓他們傷腦筋的女兒,竟在一場意外之後,歪打正著地重新回到正軌。
“紀凝。”傅明亞走上前,“累了沒有?”
紀凝搖頭。
當聽父親問起這趟為什麼會突然回國時,她拿出手機,將微信聊天對話方塊開啟。
“白卉要結婚了。”紀凝說,“問我能不能回來參加婚禮。”
“白家的二女兒?”傅明亞抬眼。
紀國亭的眸光落在對話方塊上。
當年,有關於紀凝做的那些糊塗事,訊息被紀家全然封鎖,熟悉她的朋友只知道,她又突然消失,也不知道任性地跑去了哪個國度尋找所謂自由。
好在,紀凝沒什麼朋友。
就拿這個白卉來說,沒記錯的話,她倆連泛泛之交都稱不上,是年輕人口中的塑膠姐妹花,幾次交鋒,彼此都不客氣。
“其實我都忘記她了。”紀凝說,“但醫生說,多接觸過去的人事物,對恢復記憶有幫助。”
“也好。”傅明亞眼底斂下不悅,平靜道,“剛回來,先回房泡個澡,等會下來吃飯。”
傅明亞譴責的目光落在符曉曼臉上。
符曉曼立馬低頭。
“知道了,媽媽。”紀凝給手機鎖屏。
視線掃過對話方塊上,都是諸如“親愛的好想你”、“抱抱”、“麼麼噠”之類的表情包。
就在這時,白卉發來一張電子喜帖。
之前沒見過,紀凝隨手點開。
電子喜帖相片上,白卉擺著一張高冷厭世臉。
煩得很,想給她一拳。
好奇怪。
符曉曼躲閃夫人的斥責目光,忽地瞄見大小姐的臉。
她眉心微擰,傲嬌鮮活。
熟悉的驕矜,但轉瞬即逝,重新變得茫然。
……
節目第一期已經結束了,秦美蘭的氣卻還沒消。
直到許久過後,她仍在向婆婆抱怨。
“都是這死丫頭,我給她使眼色,讓她拖著人家,一會兒奶奶就抱弟弟出來了,她倒好,抱著這破娃娃不撒手,沒眼力見兒。”
“小杰要是上了《換換人生》,被星探看上成了童模,他的前途就一片光明瞭啊!”
竹竹躲在角落,坐在自己專屬的“反省凳”上。
《換換人生》……
她聽過這個名字,在夢境中。
最近,小糰子時常做一個夢。
冥冥之中有一道聲音告訴她,她生活在一本古早狗血文裡。
那本小說叫作——
《帶球跑後失憶,霸道總裁愛上我》。
崽不懂。
此時,這道聲音更真切了。
竹竹兩隻手託著腮,很為難,用怯怯的小奶音糾正。
“我不是球。”
“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