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潮和梁夜躲在朱槿花叢後,聽李管事唱唸:“小娘子心裡不爽利,想拿老奴出氣,就讓老奴跌一跤,頭頂生個惡瘡,老奴沒有半句話說……”
他一邊唸叨,一邊從旁邊包袱裡扯出些什麼,扔進火堆裡。海潮明白過來,他這是在化紙錢呢!
“老奴這把老骨頭,半截入土的死老魅,也沒什麼活頭,合該早點下去伺候小娘子,老奴只怕小娘子平白害人性命,損了陰德,老奴死不足惜,可不能拖累了小娘子……”
海潮只聽他彎彎繞繞的,一時間竟不明白他究竟想死還是想活。
趙管事接著說:“小娘子,常言道人死債消,恩恩怨怨的都放下吧,老奴要是死了,這四時八節的,誰來供奉祭奠你們?只要小娘子饒了老奴這回,老奴定去大覺寺給你點長明燈,日日唸經求福,求佛祖保佑你們下輩子託生到好人家……”
他說兩句,從包袱裡抓把紙錢投進火堆裡,火焰越竄越高,包袱越來越薄,眼看著只剩一層皮了。
他往臉上揩抹一把,吸了吸鼻子,帶著哭腔道:“小娘子要是實在過不去,非得找人償命,那也別找錯了人,冤有頭債有主,老奴膽小怕事,但從頭到尾沒害過你……”
海潮聽他拉拉雜雜說了一大堆車軲轆話,不由泛起困來,腿也有些發麻。
“要唱到什麼時候啊?”她忍不住小聲嘟囔。
“快了。”梁夜低聲道。
就在這時,唱唸聲戛然而止。李管事站起身,叢衣襟裡摸出一物。
梁夜和海潮對視一眼,幾乎同時站起身。
枝葉發出沙沙聲,李管事停下動作,警覺地看過來:“是誰?誰在那裡?”
話音未落,兩人已經走出花叢。
李管事臉上閃過驚恐,佯裝鎮定地扯出個比苦還難看的笑容:“這大半夜的,兩位仙師在園子裡做什麼?”
梁夜道:“貧道也想知道,三更半夜李居士偷偷祭奠何人?”
海潮的目光落在李管事手上,只見他緊緊攥著什麼東西。
“你手裡有什麼,給我們看看。”
李管事臉頰抽動了一下,連帶著肥肉都抖了抖:“沒……沒什麼……”
梁夜道:“可是你口中那位小娘子的姓名和八字?”
李管事悚然一驚,脫口而出:“你怎麼知道?“
他看看梁夜,又看看海潮,終於露出恍然之色:“好啊,你們詐我!”
說著忽然把手中之物往火堆中拋去。
然而海潮早防著他這一手,一個箭步跨過去,靈巧地一矮身,便將那物撈在手中,卻是個小小的紅綢布囊。
李管事不要命地撲上來,想將那布囊搶回去,海潮側身一避,趙管事撲了個空。不等他穩住身形再次撲來,海潮輕巧地將布囊向梁夜一拋:“接住。”
話音未落,只見梁夜袍袖一掠,布囊已在他手中,就像從前無數次那樣配合無間。
海潮有一瞬間的恍惚,隨即一轉身,將撲向梁夜的李管事擒住,反扭胳膊:“再不消停,骨頭擰斷了可別怪我!”
與此同時,梁夜從布囊裡取出一張疊起的白紙,展開掃了一眼:“蘇洛玉是何人?”
一聽這名字,李管事停止了掙扎扭動,憤怒地瞪著梁夜:“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海潮笑道:“我們是道士呀。”
“既是道士,只管捉妖驅邪就是,耍弄一個可憐老叟做什麼?”
梁夜不理會他,將手中紙片往火堆裡一扔,輕飄飄的紙片像只白蝶,很快被火舌吞噬。
“看生卒年月,這位小娘子是六年前死的,死時二十五歲,”他用平淡如水的語氣道,“你稱她小娘子,看來是蘇家的女兒。”
李管事恨他們設局套自己話,再也沒了先前的恭敬,語氣尖酸:“那又如何?老家主有個女兒,郎君有個妹妹,兄妹手足和睦,只是小娘子命苦早逝罷了,這是什麼奇事了?”
梁夜頷首:“的確,並非奇事。”
李管事狐疑地看著他。
“奇的是蘇府鬧鬼,李居士立刻認定是這位蘇娘子怨魂作祟,不知是何故?”
“對,”海潮經他一點,才發現自己差點叫李管事繞進去了,“你剛才還說,要是你死了,這蘇娘子都沒人供奉祭奠,她不是有親阿兄在麼?怎麼會沒人祭奠?”
李管事揉了揉鼻子,眼神躲閃:“郎君……他們兄妹之間,有些齟齬……”
“什麼齟齬,親妹妹死了都不祭奠,我看是有仇吧!”海潮道,“哦——難怪一鬧鬼你就想到是蘇娘子作祟,是不是你們聯手害死了她?”
李管事一疊聲道:“不是不是,老奴可從沒害過人!”
海潮“哼”了一聲。
“蘇娘子可曾嫁過人?”梁夜轉而問道。
李管事愣了愣,點點頭。
“既已出嫁,為何又與兄長同居共處?”
“還不是怪那負心漢!”李管事臉上顯出貨真價實的不平之色,“小娘子識人不明,只看皮相,瞞著老家主,私下裡與個儒生許了終身,誰知那人忘恩負義,只是圖老家主的家財,用小娘子的嫁資進京打點……”
海潮瞥了眼梁夜,打斷他:“他是不是高中進士,成了探花郎,轉頭就娶了大官女兒?”
李管事眼珠子轉了轉:“倒是沒那麼高才,只是中了明經,不過確實休棄了小娘子,飛上高枝娶了上司之女……小仙師怎麼知道的?”
海潮瞟了眼梁夜,冷笑一聲:“這種事還少麼?明明是男人負心,到頭來還要怪女人眼神不好,總之便宜都叫你們佔了,錯全是女人的,是不是?”
“是男子的錯,小仙姑教訓的是……”李管事賠著小心,“小娘子走投無路,只得回到蜀州,投靠兄長。”
“蘇洛玉可有孩子?”梁夜問。
“沒有,”李管事一口咬定,“小娘子是一個人回蜀州的。”
他又加上一句:“那負心漢要休了小娘子,還藉口她無出哩!小娘子回蜀州後灰了心,也不想再嫁人,哪來的孩子。”
他覷了眼梁夜的神色:“小娘子是規矩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最多去廟裡拜拜,郎君治家也是很嚴的……”
“既然她會投奔阿兄,他們兄妹感情不錯咯?”海潮說。
“他們兄妹之間一向是極和睦的。”
“那為什麼妹妹死了都沒人祭奠?”
李管事一時語塞,瞄了一眼慢慢熄滅的火堆,低聲道:“小娘子自從被休棄,這裡便有些糊塗……”
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後來又稀裡糊塗做了錯事,惹惱了郎君……”
“是何錯事?”梁夜問道。
“這……老奴也不知內情,只知道有一日郎君和小娘子關起門來吵了一架,然後郎君就將小娘子禁足了……”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梁夜問。
“應是……小娘子過身前兩個多月……”李管事用衣袖揩著額上的汗。
梁夜看了他一眼:“蘇娘子是怎麼死的?”
“是……是病故……”
“什麼病?”
“天行,小娘子是害天行病(1)死的。”
“死時還在禁足中?”梁夜問。
李管事猶豫著,似乎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半晌才心虛地說了聲“是”。
“蘇娘子病中可曾得到醫治?”
李管事吞吞吐吐:“小娘子性子倔,人又糊塗了,郎君要她服軟,就晾著她,等到察覺病重時,已經來不及了……”
“到底犯了什麼大錯,要禁足兩個月?”海潮道。
李管事支吾半天,哭喪著臉道:“兩位行行好,別再難為老奴了,老奴只是個奴僕,他們兄妹關起門來說話,老奴怎麼知道……”
無論海潮怎麼逼問,李管事一張嘴還是緊得像死蚌一樣,怎麼也撬不開,她不由上火,用力擰住他的胳膊。
李管事疼得“哎喲哎喲”叫喚不停,發急道:“你們是道士還是土匪啊……”
海潮冷笑:“你管我是誰,不說就卸了你這條胳膊。”
李管事腦門上直冒冷汗,可還是一口咬定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到後來,連哀告聲也沒有了,只緊抿著唇一言不發。
梁夜道:“放他走吧。”
海潮也不能當真把人胳膊擰斷,哼了一聲鬆開手。
李管事如蒙大赦,一邊連連後退,一邊說:“兩位行行好,今夜的事千萬別告訴郎君,老奴先前想岔了,小娘子生前最是心善,就算做了鬼也是善鬼,而且她六年前就死了,從沒進過這宅子,鬧妖的一定不是她……”
海潮瞪了他一眼:“你不想走?”
李管事連忙閉了嘴,轉身邁著小步跑了,連地上的燈籠都沒顧上要。
海潮撿起他的燈籠,仍舊有些不甘心:“他沒說真話,指定還知道些什麼。剛才就不該放了他……”
“他下定決心要隱瞞,再怎麼逼問都不會說的,”梁夜道,“即便是懦弱之人,也有寧死不肯說的事,或許正因為懦弱。”
海潮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沒錯,方才她已經快把李管事的胳膊擰斷了,他還是不肯說,再過分的事她也做不出了。
“這老東西,嘴緊得像只老蚌。”
“無妨,其實他透露的線索並不少,”梁夜安慰她道,“才第一夜,謎題不會這麼簡單。有了頭緒,明日再順著線索繼續查。”
他抬頭望了望升至中天的月亮,接過海潮手裡的燈:“先回去歇息。”
兩人往客院走,走著走著,海潮忽然想起件事:“你怎麼知道李管事會來這裡?”
梁夜三言兩語解釋了一遍,原來他先暗示李管事被鬼纏上,話卻只說一半,在他心裡埋下了恐懼的種子,再讓程瀚麟“好心”為他化解,李管事已有七八分信了。
“此時再略施小計,讓他親眼看見跟著他的‘鬼’,自然深信不疑,必定按照程瀚麟的指示,前往蘇宅的西北方祭奠亡魂,後花園西北角遍佈客館,幾乎都住了人,要掩人耳目,便只剩池邊這塊被花林遮掩的空地。”
“怎麼讓他親眼見鬼?”海潮問。
梁夜道:“看我腳下。”
海潮不明就裡地低頭一看,不由“呀”地驚呼了一聲,不知什麼時候,梁夜的腳下多了一條影子,比他自己的影子並排著,略短一些,彷彿有個看不見的人緊緊貼著他。
驚魂甫定,海潮明白這便是他說的“略施小計”。
“怎麼弄的?”她問。
梁夜從袖中取出一張黃表紙遞給海潮。
海潮接過,只見上面畫著一串扭曲的符文。
“看。”梁夜道。
海潮低頭一看,原本在梁夜腳下的影子,不知什麼時候悄悄溜到了她這裡。
“昨夜我和程瀚麟試了十幾個鳥篆文符咒,大部分沒什麼用,偶有所獲,這‘影’字便是其中之一。”
梁夜一邊解釋,一邊將符在燈焰上點燃,隨著符咒焚燒殆盡,那條影子也如墨跡如水,邊緣漸漸模糊,色澤變得淺淡,直至完全消失。
這騙局說破了倒也不難,但李管事不是什麼胸無城府的愣頭青,要騙過他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梁夜像個耐心又細緻的獵人,把每一步都算得清楚,把人心拿捏得恰到好處,才能讓李管事這種人上鉤。
他是什麼時候學會了這些?分別的這三年,他又經歷了些什麼?他當真失去了記憶麼?可為什麼又和三年前的少年郎如此不同?
海潮不禁望向他,他們正穿林而過,月光從行將凋零的稀疏枝葉間灑落下來,他的側臉忽明忽晦。
似乎察覺到她在看他,梁夜腳步一頓,微微側頭:“怎麼了?”
海潮立刻別過臉去:“沒什麼。”
“在看什麼?”
“看你陰險狡詐!走吧!”
梁夜微微彎了彎嘴角。
這笑容甚是惱人,海潮一路上沒再看他。
兩人平安無事地穿過竹徑,已能看見客院的燈火,看來程瀚麟和陸琬瓔已經回來了。
海潮正要推開虛掩的籬門,忽然想起陸琬瓔的囑託,不覺將手伸進袖管中,摸到了那個光滑冰涼的小瓷瓶。
她把瓶子握在手心裡,腳下踟躕,瞥一眼梁夜的傷腿,又望向一邊,欲蓋彌彰地咳了兩聲:“你的腿,不會瘸了吧?當然瘸了也不干我事……”
“只是皮外傷,”梁夜道,“不用擔心。”
“狗才擔心你!”海潮瞪了他一眼,一鼓作氣從袖中抽手,將攥得溫熱的瓷瓶往他身上一扔,“是陸姊姊好心,讓我給你藥。”
說完也不去看他反應,猛地推開門,悶頭向正房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