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海潮躺在床上,久久難以成眠,耳邊揮之不去是梁夜的輕咳聲。
外頭起風了,庭中的槐樹蔌蔌作響,風從窗欞的縫隙中吹進來,繞著梁木,彷彿嗚咽。
陸琬瓔在旁邊的床鋪上輾轉反側,顯然也還醒著。
“陸姊姊睡不著麼?”海潮問。
陸琬瓔歉然道:“是不是吵到海潮了?”
“沒有沒有,”海潮忙道,“我本來就認床,陸姊姊呢?”
陸琬瓔有些欲言又止:“不知怎的,有些心神不寧。總覺會出什麼事……”
“是不是聽了那管事的話嚇著了?”
陸琬瓔訥訥:“我太膽小了……”
“這種事誰聽了不都怕呢,別說你一個官家小娘子,連我心裡也毛毛的呢!”海潮道,“陸姊姊若是不嫌棄,咱們睡一張床吧。”
陸琬瓔躊躇:“當真可以麼?”
“當然。”海潮說著便坐起身,點了油燈,然後抱著被子走到陸琬瓔床邊。
陸琬瓔讓了半張床出來,兩人並排躺著。
溫暖的燈光照亮了屋子一隅,陸琬瓔的呼吸平穩了些。
“海潮……”她欲言又止。
海潮道:“陸姊姊是不是奇怪我怎麼會認識梁夜?”
陸琬瓔忙道:“非是要打探海潮私隱,只是我看梁公子腿傷得不輕,布囊裡有傷藥,想著你們是舊識……”
海潮明白過來,陸琬瓔這樣的閨秀講究多,聽說有些世家大族的小娘子,和外男多講一句話都要吃掛落,她有些同情陸琬瓔。
不過讓她去給梁夜送藥,她可沒那麼好心。
“放心吧,他福大命大,”海潮道,“頂多瘸條腿,反正死不了。”
也不知道等他瘸了腿,那京城裡的大官千金還喜不喜歡他,她幸災樂禍地想。
見陸琬瓔不吭聲,她補上一句:“陸姊姊要是不忍心,明日我把藥給程翰麟。”
陸琬瓔鬆了一口氣,從枕邊包袱裡摸出一個小瓷瓶遞給海潮:“那就勞煩海潮了。”
海潮只得接過來,塞進衣襟裡。
抬起頭,便看見陸琬瓔正看著她,到底年紀不大,眼裡的好奇藏也藏不住。
海潮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轉念一想,她又沒做錯什麼,有什麼好遮掩的,便坦蕩道:“不怕陸姊姊笑話,我和他定過親呢。”
陸琬瓔瞪大了眼睛。
“也不是正經說親,我們是鄰居。他阿孃一個人帶著他,我耶孃時不時幫襯一下,我和他差不多大,小時候常玩在一起,他們大人便說笑似地定下了親事,其實做不得準的。”
陸琬瓔有些不知所措。
海潮“咯咯”笑起來:“陸姊姊也覺得我倆不相配吧?”
陸琬瓔連忙搖頭:“不……”
“他看起來像個大戶人家的公子吧?”
陸琬瓔越發窘迫。
“沒事。他是落難的鳳凰,本來就和我們不一樣,”海潮將一半臉埋進被褥裡,“他阿孃是坐大船來的,遇上風浪船在海上翻了,剛巧我阿耶打漁回來,把她救了起來,那時候她已經有好幾個月肚子了,聽說是遇上兵災,逃難逃到我們那兒的。
“陸姊姊是沒見過他阿孃,我說出來你可能不信,那真是天上有地上無,模樣標緻就不說了,我阿孃說她上岸時,全村的人都來看,都以為是海里的神女現世了呢。
“好看還是其次,她身上那股……啊呀我也說不上來,總之就是和別人不一樣,村裡人都說,她去宮裡當娘娘都使得。”
陸琬瓔點點頭:“觀梁公子其人,可以想見梁夫人的風姿。”
海潮撇了撇嘴:“他和他阿孃其實並不很像,大約長得像他阿耶吧。對了,他阿孃還有學問,讀過很多書,會寫詩,連說話都文文縐縐的。”
“梁公子能高中進士魁首,原來是家學淵源。”陸琬瓔道。
“他阿孃其實從不教他讀書識字,只教村裡別的孩子。”
“這是為何?”
“不好說……”海潮含混道,“他阿孃……反正後來他得了貴人相助,去了京城,考上了進士,又和宰相的千金看對了眼,今後是要當大官的,更和我沒瓜葛了。”
這話聽著有些酸,她找補了一句:“我不是酸他,我巴不得他富貴發達,我可不是那麼小氣的人。”
陸琬瓔沉吟道:“實在看不出來,梁公子竟是這種人。”
海潮“嗯”了一聲:“人模狗樣的看不出來吧?反正我阿耶救他阿孃,我阿孃幫襯他們母子,本也不指望他們回報什麼。”
“令尊令堂高義,所以能養育出海潮這樣的女兒。”陸琬瓔道。
“陸姊姊誇得我不好意思了,”海潮笑了笑,隨即垂下嘴角,“我阿耶阿孃是好人,可惜好人不長命。”
見陸琬瓔不知所措,她忙道:“陸姊姊別替我難過,我們這種珠民,十個有七八個死在海里,僥倖活下來的也難見白頭,早就習慣了。”
她不說還好,一說,陸琬瓔眼中立刻湧出淚來。
海潮本來沒什麼,也叫她弄得有些鼻酸,吸了吸鼻子:“不說這些了陸姊姊,都過去了,我不是還好好的麼?咱們睡吧。”
陸琬瓔點點頭,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隔著被子拍了拍海潮,輕聲道:“海潮若是不嫌棄,就把我當姊姊吧。”
“這是什麼話,”海潮道,“我還怕陸姊姊嫌我是個粗人呢。陸姊姊家中有不少兄弟姊妹吧?”
陸琬瓔聲音低了下去:“…家慈故去後不久家嚴便續了弦,幾個弟妹皆是繼母所出,我鎮日纏綿病榻,也不好同弟妹們親近……所以我素日也是一個人……”
她說得隱晦,但海潮明白,她同情地點點頭:“在後娘喉嚨下取氣,這日子一定不好過。”
陸琬瓔遲疑了一下,咬著唇點點頭。
兩人一時沉默下來,都有了些睏意。
海潮打了個呵欠,眼皮漸漸發沉,迷迷糊糊沉入了夢鄉。
不知睡了多久,忽然窗外傳來一聲女子淒厲的尖叫,劃破了寧謐寂靜的夜。
海潮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睡眼惺忪地抓起榻邊的武器,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桃木劍異於採珠刀的手感讓她清醒過來。
這時陸琬瓔也醒了,懵懂地揉著眼睛:“方才那是什麼聲音?”
海潮這才知道不是自己做夢:“陸姊姊也聽見了?好像有人慘叫。”
陸琬瓔緊緊揪著被角,月光映出她驚懼的臉龐。
“別怕,”海潮安慰她道,“左近也沒有別的院子,像是蘇家正房傳出來的。”
他們所住的客館和正院隔著一片小竹林,那聲尖叫傳到這裡,不算很響,可海潮卻覺得那叫聲像尖刀一樣,彷彿能刺破耳膜。
正思忖著,東廂房傳出了動靜。
顯然梁夜他們也聽見了。
這覺是睡不成了。
“先出去看看。”海潮說著起床披上道袍,利索地綰好了道髻。
陸琬瓔卻讓她有些犯難,帶上她怕嚇著她,把她一個人留下又不安全。
正猶豫,陸琬瓔也坐起了身:“我也一起去。”
“陸姊姊不害怕麼?”
陸琬瓔深吸了一口氣:“既來之則安之,總不能一直躲著,拖你們的後腿。”
“也好,”海潮道,“陸姊姊會醫術,有人受傷還得仰仗你。”
兩人迅速收拾停當,推門出去,梁夜和程瀚麟剛好走出來。
海潮一見他,想起陸琬瓔託她給的藥,目光不由自主落在梁夜的傷腿上,不知是不是錯覺,他走路的姿勢似乎比先前自然了一些,臉上也有了些許血色,不像剛見面時那樣慘白了。
好得這麼快,用不著藥了吧,海潮心裡嘀咕著。
”海潮妹妹和陸娘子也聽見了吧?”程瀚麟連連打著呵欠。
海潮看他俊臉浮腫,昏黃的廊燈下也看得出一對青黑眼圈,納悶道:“你沒睡麼?”
程瀚麟揉著眼睛:“子明和我畫了半夜的符,剛閤眼,又夢見被只頭上長筆的妖怪捉住,那妖怪逼我在一炷香內以“鼓樓子”為題,作出一首二十韻七言排律,限的還是“鹹”韻!(1)你們說說,這世上怎麼有如此不講道理的妖怪……”
海潮忙打斷他:“回頭再講你夢裡的妖怪,真妖怪還等著咱們呢。”
程瀚麟打了個哆嗦:“那……那再好不過了,在下迫不及待想見識見識。倒是海潮妹妹,你一個小娘子,不怕這些麼?”
海潮拍拍腰間桃木劍:“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怕有什麼用。”
程瀚麟:“海潮妹妹真是膽識過人。”
梁夜眉頭微微一動,瞟了他一眼:”走吧。”
程瀚麟連忙巴巴地跟了上去。
經過西廂,海潮往窗戶裡一望,只見裡頭依然黑燈瞎火,悄無聲息。
程瀚麟指了指緊閉的門扇:“要不要叫上那位高人?多一個人多一分力,這位道長很得主人家尊重,說不定有些真本事。”
他們一群假道士,對捉妖一竅不通,有個真道士助陣,壯壯膽氣也好。
梁夜想了想,頷首:“好。”
程瀚麟便在門外道:“道長,在下失禮了。”
裡面依舊毫無動靜,也不見火燭亮起。
程瀚麟拍了拍門,仍然無人應答,他嘟囔道:“奇怪,按說這麼大動靜,睡得再沉也該醒了。”
海潮上前推了推門,發現門閂得嚴嚴實實,搖了搖頭:“算了,說不定人家不想理呢,咱們還是靠自己吧。”
程瀚麟無奈道:“罷了……”
幾人提著燈,穿過庭院,推開西邊的小門,眼前是一片竹林,地上鋪滿落葉,一條小徑像灰蛇般蜿蜒,沒入竹林深處,小徑的盡頭便是蘇家正院。
時近子夜,露水早下來了,潤溼了落葉和泥土,腳踩在上面綿軟又溼滑,就像踩在蛇身上。
長蟲在海潮的家鄉司空見慣,可她還是覺得有種黏糊糊冷冰冰的感覺盤踞在心頭,有些不舒服。正想著,一個恍惚,腳下的路竟然動了一下。
一定是沒睡飽,頭重腳輕生出的錯覺。正安慰自己,腳底下的地面又動了起來,這回清晰無誤,絕對不是錯覺,小徑像真蛇一樣蠕動起來,泥地本就溼滑,她腳底一滑,便是一個趔趄。
眼看著要跌一跤,卻有一隻手及時握住了她的手腕。海潮素日習武,借了把力,順勢抓住旁邊一根竹子,穩住了身形。
她不自覺地道了聲謝,旋即發現拉住她的那隻手消瘦而冰涼,指節修長,指骨微微凸出宛如修竹,說不出的熟悉。
不用抬頭也知道,那是梁夜的手。
“小心。”梁夜低低道。
海潮像是被燙了一下,立即甩開他的手。
一轉頭卻剛好對上他的臉,夜色中看不清眼神,卻能感覺到他在看她。
海潮別過頭去,心中懊惱不已。
平時上山入海,在溼滑嶙峋的石灘上走得像飛一樣,怎麼在平地上也能跌跤,倒像是故意要和人拉扯不清似的……
就在這時,她忽然想起方才的異樣,心頭一凜:“你們剛剛有沒有感覺到,這條路在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