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榜下捉婿,只是一種說法,自是兩廂情願,豈有硬捉的道理。”
“侍中千金有詠絮之才、傾城之貌,與樑子明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曲江池畔探花宴上,兩人以詩相和,一見傾心,何來逼迫之說?”
“老夫知道你們曾定下親事,此事是他對不住你,老夫身為師長,替他向你賠個不是。但子明與你……”
老刺史沒把話說下去,只是捋著花白的鬍鬚,皺著眉,用佈滿血絲的眼睛打量著海潮。
海潮低下頭,看見自己的腳。
腳趾甲裡嵌著汙泥,腳背和腳跟到處是草鞋磨出的傷口,有的結了痂,有的還在流血,血裡混著塵灰,髒得看不清皮肉本來的顏色。
這是一雙採珠女的腳。
她一下子明白了杜刺史沒說出口的話。
梁夜和她不一樣,他們不是一路人。
她連大字也不認識一籮筐,更不會和他和詩。
可她還是不信,因為那是梁夜,她在襁褓中就認識的人,與她相依為命七年的人,她以為一輩子不會分開的人。
收到梁夜託人帶來的退婚書後,她不甘心也不相信,一連走了三天的路,走到州城,向杜刺史問個分明。
杜刺史是梁夜的恩師,也是他的伯樂,非得他親口說這事是真的,她才肯信。
所以她走了三天的路,磨穿了三雙草鞋,又在州府外面站了一整天,才攔下了杜刺史的車馬。
現在,連梁夜最敬重的恩師也這麼說,她該死心了。
然而她還是不信。
海潮抬起頭,眼睛裡像是進了沙子,又幹又澀:“梁夜不會的。”
杜刺史嘆了口氣:“你們多久未見了?子明進京有三年了吧?人是會變的……”
他似有些不忍,停頓許久,方才道:“子明非你良人,小娘子……且看開些罷。若有什麼我幫得上的……”
海潮木然地搖了搖頭。
杜刺史放下車帷,向輿人道:“繼續行路。”
海潮呆呆地站在路中間,車輪轆轆地滾動起來,她方才回過神來,拔腿追上去:“杜使君——”
車馬停了下來,老人重又掀開車帷,滿臉倦容:“還有何事?”
海潮從衣襟裡摸出一個布包,雙手捧著:“這是和退婚書一起送來的銀子,稱過了,總共十四兩七錢,這是他的錢,杜刺史見到他時,還給他吧。”
杜刺史不接:“這是子明補償你的三年衣糧,也算他一點心意,你收著吧。”
海潮執拗地伸著手:“他退回來的幾兩碎珠子,我收下了。這些銀子不是我的,我不要。使君見著他時,還給他吧。”
杜刺史似乎是不想與她糾纏下去,抬了抬手,便有僕人接了過去。
車輪又滾動起來,揚起的塵土撲了海潮滿臉。
海潮這時方才發現追車時跑掉了一隻鞋,她走過去撿了起來,發現帶子斷了,這是她最後一雙鞋。
她拍了拍上面的灰和乾涸的泥土,把鞋揣進包袱裡,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回走。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
她一口水也沒喝,嗓子幹得冒煙也不管,在門口呆坐到日落。
漫天雲霞變成了絳紫深藍,海面上吹來的風變冷了。
海潮站起身走進屋裡。
她往大鍋裡舀了水,生了一把火,待水開,取了一把甘儲(1)粒蒸上,然後在爐子前坐下,從衣襟裡取出梁夜給她的退婚書。
紙是好紙,潔白柔韌,墨是好墨,漆黑油亮,在火光裡泛著銅彩。
這樣的紙和墨,便是城裡富戶家的郎君也用不上。
梁夜是真的發達了吧。
她把信箋展開,小心地捋平。
一頁紙,幾行字,每句不是四個字就是六個字,是梁夜以前說過的那種“騙死李六”的文章。
以前他從來不這麼寫信的,她認識幾個字他心裡有數,總是用她認得的字來寫信,估摸她不認得的還在旁邊配個小畫。
而這封信裡,有一半的字她都沒見過。儘管如此,最後十六個字她是認得的——
“千萬永辭,各生歡喜。三年衣糧,便獻柔儀。”
她在心裡默默翻來覆去地讀了幾遍,然後把紙揉成一團,扔進了爐膛裡。
邁出第一步,後面就容易了。
她一不做二不休,從床底下拖出一隻四尺來長的大藤箱,拖到爐灶前,掀開蓋子。
她一個粗枝大葉的人,屋子裡亂得沒地方插腳,唯獨這藤箱井井有條——所有和梁夜有關的東西,她都仔仔細細、整整齊齊地收在裡面。
現在她一樣樣往外掏,就像剖開一隻她小心養大的動物的肚子,一樣樣掏出它的內臟。
先是這半年裡新做的裡衣和足衣,都是細麻布和細蕉布裁的,她自己捨不得用的好料子。
火舌很快把這些都捲了去。
她有點心疼,費了不少料子和功夫,本來改改小能穿的,可她覺著扎眼,寧可不要了。
和梁夜有關的一切,她都不要了。
他留在這裡的舊衣,有大有小,每件都縫補過,洗得稀疏發軟,都快爛了。
他在破麻布上練的大字、寫在粗藤紙上的詩文。
小時候他給她扎的紙鳶,做的風車,草莖編的螞蚱,竹篾做的燈籠。
他們一起撿的貝殼和海螺,奇形怪狀的大魚頭骨。
還有許多長長短短的蠟燭,是她在富戶家做工時撿人家用剩不要的,等有空時融起來,添上燭芯,就和新的一樣。
梁夜總在夜裡讀書,燈油煙大燻眼睛,買不起蠟燭,她便想了這麼個法子。
如今他富貴了,再也不愁用不起蠟燭了。
海潮沒把蠟燭投進爐膛,一根根點著了,各處擺上,把整個屋子映得亮堂堂的。橫豎都要燒掉,她也結結實實享受一回。
最後輪到書信了。
託書不易,他進京三年,總共也就捎來十來封,每封她都讀過無數遍,反覆展開、撫平又疊起,紙都磨毛了。
她一封接一封地投進爐膛裡。
只剩下最後一封,她遲疑了一下,還是將信展開。
麻紙中夾了一枝幹枯的梅花,在枝頭時大約是雪白的,但到她手上時已經變作枯黃。
這是梁夜剛到長安時給她寫的信,寥寥幾行,她都能倒著背出來,可她還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認真看了一遍。
「正月十五日,夜白:歲月易得,又是一年上元。入京逾旬,諸事紛紜,迄今少定。寓於務本坊景雲觀,一切安好,惟中夜不聞潮聲,難以成眠。
昨夜大風雪,拂曉乃止。晨起見院中白梅盛放,頗可觀,想君未嘗見此花,折一枝附於書。
今夕佳節,金吾不禁,同窗相約觀燈於朱雀門大街,吾畏寒,亦無心遊賞,婉言謝之。待君來時,庶可同遊。
隨書附綿若干,綈布一端,與君絮來年冬衣。春寒料峭,萬勿入海。紙短,書不盡懷,伏惟珍重。」
紙尾還畫了一枝梅花。真花枯萎了,畫出的梅花仍然像剛開出來的一樣。
自從收到這封信,海潮就在心裡種下了一個模糊的夢。
有一天,她會去長安,會和梁夜一起去看上元夜的燈火。
海潮把信投進火焰裡,很快,紙上的梅花也被燻得枯黃,隨即化成了黑灰。
這時鍋裡的甘儲蒸熟了,散發淡淡清香,她這才想起自己肚裡空空。
她吹溫了,扒了兩口,卻再也吃不下去。
這時爐膛裡的東西燒完了。她把剩下的蠟燭也投了進去。
蠟燭很快融成蠟油,燒盡了,火焰低下去,熄滅了。
和她夢到過無數次的,長安上元夜的燈火一樣,漸漸地熄滅了。
屋子裡一片漆黑。
黑暗像牆一樣壓過來,海潮透不過氣來,心口悶悶的,隱隱作痛,好像裡面有什麼東西在撕扯,好像要從裡面把她的心撕裂了。
她一刻也呆不下去,拖著發麻的雙腿,把剩下的甘儲拌了點魚酢,用蕉葉包了,推開門走出屋子,向海邊走去。
月亮升起來了,涼浸浸的光灑滿海面。
波浪微微起伏,像是睡著的海在輕輕打鼾。
這時候海邊沒什麼人,各家的船都靠在岸上。
潮溼冰涼的海風灌進她身體裡,熟悉的鹹澀充斥她的肺腑。
她好像又活了過來。
不就是上元燈會麼?沒有梁夜,她也可以去。
她可以自己去長安,看景雲觀的梅花,看朱雀門大街的燈火。
從合浦到長安,盤纏大約不少,但她可以慢慢攢。
她是採珠和駕船的好手,她不怕苦,又有一把子力氣,慢慢攢,總有攢夠的一日。
海潮這樣想著,帶著幾分負氣的狠勁,解開拴船的麻繩。
就在這時,身後響起個蒼老的聲音:“這是海潮?”
海潮聽出是沙婆婆的聲音,停下手裡的活計,轉過身叫了聲“阿婆”,一邊從懷裡掏出蕉葉包給她。
沙婆婆接過蕉葉包:“大風要來了。”
海潮抬頭看看明淨無雲的夜空,笑了笑:“哪有風。”
沙婆婆開啟蕉葉包吃了起來,一邊吃,一邊自言自語似地說:“小心啊,大風要來了……”
這老婆婆是村裡的孤老,聽說年輕時是越地的巫人,會看天象,還會算命,偏偏丈夫和兩子一女都死在風浪裡。
小女兒死後她就有些瘋瘋癲癲的,經常逮著出海的人說要颳大風,十次裡有九次不準,剩下一次也是瞎貓碰上死耗子,但是村裡人可憐她,東家喂一頓,西家喂一頓,也就將她養活了幾十年。
誰也不知道沙婆婆究竟幾歲了。
沒人把個瘋婆婆的話放在心上,可今夜不知道為什麼,當老人那雙層層眼皮遮蓋的渾濁眼睛看向她時,裡面有某種東西,讓海潮的心突突地跳了兩下。
“不怕,起風我就回來。”她說。
沙婆婆含糊地“嗯”了一聲:“你怎麼一個人?小夜不陪你去?”
“阿婆又忘啦?他三年前就去京城了。”
“還沒回來呀?”
“他不會回來了。”
“怎麼不回來了?”
海潮鼻子一酸,忍住了,輕快地說:“他考上進士當上官了,要娶貴人家的小娘子,不會再回來啦。”
“啊?”沙婆婆張大嘴,“怎麼娶別人?他不娶你啦?你們多好呀,一個人似的,刀劈不開水潑不進的……”
海潮鼻根發脹,忙岔開話:“阿婆快吃甘儲吧,該硬了。”
沙婆婆點點頭:“哦。”
埋頭吃了一口,又抬起頭:“你耶孃在河裡埋了女酒,回頭小夜回來了,喊你三叔他們一起挖出來……”
“說了他不回來了!”海潮有些急了,“他和別人好了,這輩子都不回來了!”
沙婆婆眼神空洞又茫然,像是聽不懂她的話。
海潮後悔高聲,跟一個瘋瘋癲癲的老婆婆說這些做什麼呢?
她抬手幫沙婆婆理了理雪白的頭髮,小聲道:“嚇著阿婆了吧?外頭涼,早些回家,我去打漁啦。”
沙婆婆還在喃喃自語:“疍家女兒出嫁,女酒少不得,你阿孃酒釀得好,多少年沒喝到了……”
海潮聽不下去,飛快地解開繩索,把船推下水,跳進船裡,用力地撐了幾篙,小船向廣闊的海面駛去。
她依稀聽見沙婆婆的聲音飄蕩在水面上,聽不怎麼真切:“可惜啊,可惜啊……”
一口氣撐出近一里,回頭望時沙婆婆已經看不見了,鑲滿白骨壤(2)的海岸成了一道崎嶇的黑線。
海潮時而撐一篙,時而讓海流帶著船往前飄。
那是離得最近的珠池,在海下十丈,嶙峋的礁石堆疊,像一座海下的城池。
聽村裡的老人們講,“城”里長著許多成百上千年的老蚌,但是碰不得,一靠近就會引來護珠的妖怪。只有從城裡溢位來的蚌才是給人採的。
傳說是真是假海潮不知,但自她出生以來,試過入城採珠的只有兩個人,便是她的父母,也的確都死了。
到斷望地(3)時,天邊已微微發白。
海潮停了船,躺下閉目休息了會兒,然後起身紮好袖子和褲管,挽上竹籃,拿起採珠刀下了水。
春日清晨的海水依然很冷,入水的剎那她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
但她很快便適應了,像一尾靈巧的魚,往水下潛去。
珠城詭譎的輪廓出現在面前,在水中晃動著,像是被人遺棄的鬼城。
村裡人都說海潮的身手和水性強過她耶孃當年,但她一次也沒有靠近過斷望地。
今日她也沒準備靠近。
可入水之後,她向“珠城”裡望去,透過巖崖的縫隙,看到一團光。
像月亮,又多了層朦朧的暈光,彷彿少女含淚的眼眸。
海潮像是受了蠱惑,挪不開雙眼,不知不覺地向著那團光暈游去。
就在即將越過“城門”的一瞬間,她突然醒過神,發現已游出太遠,再往深處遊,肺裡的氣就不夠把她帶回水面了。
她轉過身,雙腳在溼滑的岩石上一抵,借力向水面游去。
她屏得肺裡生疼,好不容易看見了船底黑色的影子。
就在她破開水面,扒住船舷,竭力爬進小船裡時,周遭忽然暗下來,烏雲遮蔽了太陽。
起風了。
海潮心道不好。
靠海為生的人都知道這種“妖風”,不是風高浪急的季節無端刮起來,是海要“收人”了。
她顧不上歇息,忙拿起櫓使勁划動,可風浪越來越大,一個浪頭打來,小船像一片風中的落葉,整個掀了過來。
海潮被拋進了浪裡,好在她閃避及時,沒叫倒扣的船砸中腦袋。
可是海浪剎那間就把船推遠了。
她在山一樣高的浪濤裡沉浮,漸漸體力不支,腦袋也混沌起來。
眼前漸漸模糊,冰冷鹹澀的海水變得暖和起來。
海潮忽然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已經沉入水裡,海水灌進了她的口鼻。
她掙扎著破出海面,好在浪頭又把船掀了個個兒,推回了她附近。
她連忙扒住船舷,用盡渾身的力氣爬進船裡,仰天躺在船板上,大口大口喘著氣。
她知道該想辦法離開這片海,可渾身痠疼,筋疲力竭,連手指都沒法動一動。
耳邊的風浪聲漸漸小了,船也不再劇烈顛簸搖晃,她迷迷糊糊地看見海上似乎起霧了。
海潮從未見過這麼濃的霧,白茫茫的一片,海水、天空、海岸……整個世界好像都融化在了霧裡。
溼漉漉的霧氣鑽進她口鼻,鑽入她肺腑。
她自己彷彿也要化在霧氣裡了,四肢的痠痛漸漸消融,整個人懶洋洋的,上下眼皮直打架。
在海上睡著多危險,海潮自然知道,可她抵擋不住這股深入骨髓的睏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