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第二天一早,剛矇矇亮。
讓衛東還是再去了那個自由市場。
因為下午再到處轉轉,包括晚飯後和狗蛋在醫院附近打聽,都沒有這種帶點黑市交易的場所。
要麼據說就得去郊區一些趕集市場做買賣。
可上輩子讓衛東不就是這麼被抓的麼。
他後來無數次思考過,除了這年頭不許投機倒把,要割尾巴,更主要是到趕圩集市上大賣特賣,不就搶了供銷社之類的生意,人家當然要叫人來抓。
所以只有這種完全自發形成的地下市場,才相對安全點。
為了防備那些江湖人,讓衛東還“喬裝打扮”了下。
在碼頭批發衣服的市場,買了幾件一塊二的汗衫,狗蛋、老媽和躺在病床上的爹都有。
穿上再抓毛巾裹上頭,隨便抹點牆灰油泥在臉上,用揹簍裝了六十斤臘肉過去。
低眉順眼的抱著塞滿髒衣服跟報紙的揹簍,蹲坐在那市場路邊角落,在人頭攢動熱鬧非凡的碼頭菜市,一條條拿出來半小時就全部賣掉!
還來得及回去送父親進手術室。
這下算是問明白了,前幾天剛上碼頭看見到處都關著門,是因為這一帶的批發市場大多都只做早市,為的就是方便五六點鐘的商販們能拿到貨物趕最早一班車船回去開門營業。
周邊各地已經有人開始在冒險做這種攤販生意賣衣服、鍋碗瓢盆。
江州這座大城市的工業產品過剩流入市場,有膽子就搞去賣。
距離大城市越近,被抓的機率反而越小。
所以下午過來大多檔口商鋪已經關了,那些遊手好閒、偷奸耍滑的傢伙才容易到處出沒。
大早上的到處擠得很,他們那些斷子絕孫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哪管得上普通路人。
坐在手術室外,讓衛東悄悄給母親說了自己的生意經:“不著急,我每隔幾天跑一趟,大不了帶上狗蛋,百多斤賺個五六百,爸的身體養好了,我們一家人慢慢做這個生意,遲早發家致富。”
七百多塊錢拿在手裡厚厚一疊,把鄉下婦女嚇得不行:“這……這不是犯法吧,沒有割尾巴?”
讓衛東揣上錢也承認:“有點風險,抓住了可能還是要坐牢,所以我才不敢叫狗蛋、么娃他們都跟著我自己幹,要是把別人害了怎麼辦,但……過兩年應該就沒問題了,先存點錢做點買賣,這家裡不就寬裕起來了。”
起碼到這時候,讓衛東能想到的也就是這樣。
他敢於跳出農民被禁錮在地裡,冒險穿梭在城鄉之間投機倒把,就已經超越了幾乎絕大多數人。
只要不被抓,成為萬元戶也是指日可待。
他也沒奢望太多。
沒準兒去跟著首富大神風口浪尖還沒賣臘肉安穩。
記得首富大神最牛逼的最後一條事蹟,就是他這輩子坐了二十年牢出來,誰都以為他一貧如洗了,結果偶然發現他在平京還有兩百多套房!
街坊鄰居、大院同事說起那兩百多套房都是唾沫橫飛,坐在角落的讓衛東卻注意到的是二十年牢。
你們沒坐過牢,不知道那種痛苦啊。
所以小富即安的心態肯定會油然而生。
能幸運的把父親從殘疾邊緣拉回來,已經很感謝老天了。
當然,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讓衛東心裡肯定還放不下這第三次大坑……
正在這時手術結束。
主治醫生疲憊的出來:“手術應該是成功的,關鍵看他麻醉效力過了以後的脊椎神經反應如何,而且術後要保持靜養住院一段時間,等腰椎傷勢恢復了才能移動。”
很多工農兵患者都是等不及要上班上工,才留下了病根。
讓衛東一點都不發愁,連聲感謝後跟護士把麻醉中的父親送回去。
一直守在門板邊的狗蛋連忙協助搬床上。
讓衛東也想好了:“媽你就住在醫院照料爹,我們回去過兩天又來,就這樣往返跑也不累,來,我教你自己怎麼去外面買飯菜。”
結果他媽跟著看看,還是心疼爺兒倆拼命冒險賺來的錢:“這要是有個灶臺,我自己都能生火做飯燒菜。”
因為這時候的國營態度,連醫院都沒服務意識搞病號飯,盡是家屬送飯。
城裡市民還好,這些從各地來求醫的病人就只能自己想辦法。
反倒是聽說那家軍醫院是有食堂可以打飯的,但也得有糧票……
讓衛東幾乎是下意識的:“那就租個房唄!”
後來那些到外地求醫的病人家屬不都這麼幹,總比住賓館酒店便宜。
結果這事兒雖然很罕見,也不是沒有。
譬如開食店、賣水果的攤販,都不是城裡人,他們就租住在附近的市民家裡。
順著人家介紹,在醫院附近宿舍樓裡,租了間工具房,除了能用煤球灶做飯燉湯,在醫院只能睡陪護椅的老媽好歹也能睡安穩點。
現在讓衛東已經有那種花點錢,讓父母過舒服點的思維。
再說這才幾個錢。
租一個月才十五塊!
所以讓母親去休息,讓衛東和狗蛋在醫院照料術後醒來的父親。
老讓這會兒還感受不到多少肢體反饋。
讓衛東都讓他放寬心,倆小夥兒賣力做腿部肌肉按摩。
差點把老讓痛得跳起來!
老子多處骨折!
其實很擅長按摩的讓衛東還喜笑顏開的好好好,只要覺得痛反而好。
但制止了狗蛋繼續賣力,這貨頓頓吃肉不幹活兒簡直覺得無以為報,把整個病房的熱水瓶都拿去裝滿了。
第二天一早天不亮,兩人把剩下的七八十斤臘肉背過去。
發小蹲後面牆角抱著揹簍,見勢不對能隨時順後面小巷跑掉。
讓衛東自己在路邊兩三塊的零星擺賣,也方便隨時警惕的提肉跑路。
又輕鬆便捷的把所有臘肉賣掉。
其中有個食堂採購直接要了四十斤,五塊錢一斤,但給了二十斤糧票,還是很珍貴的全國糧票。
最後給讓衛東指了方向,讓他下回可以直接送到江對岸的那片廠房去,而且那邊盡是這種工廠,好賣。
幫忙搬上渡船的讓衛東覺得自己搞定這種門路了,小心收好錢糧。
帶著完全懵懂不知方位的狗蛋,在已經沒那麼忙碌的批發市場買了些時興貨物,裝滿兩人的揹簍和新揹包。
還買了些糧油肉菜拎回醫院,留點錢糧票給老媽,又幫父親按摩擦拭到傍晚,才坐上客輪迴商州。
出發前,讓衛東在醫院外買了兩塊錢的滷菜滷肉,加五毛錢的一瓶白酒。
喜得狗蛋撅著狗鼻子一直在他身邊打轉。
好不容易兩人在船甲板上找個避風角落鋪上席子,歡天喜地的開始享受酒菜。
讓衛東只沾了點味,讓狗蛋自己吃喝,他現在還不敢有半分懈怠。
因為他大腿內側兩邊都分別捆了六百塊!
1983年的1200塊。
購買力差不多能抵得上四十年後七八萬……不,在讓衛東記憶裡,過幾年這能在稅務大院附近買半間房!
而且是帶地基的那種土著瓦房!
他忽然就意識到了什麼。
小本生意、螞蟻搬家的賺錢,然後過兩年放開了去買這種舊街房,等改造等拆遷等翻新,遲早幾千幾萬變幾十萬上百萬。
遠了不說,稅務大院周圍哪些房改建過他還是知道的。
結果他還想深入思考下,狗蛋就老打岔。
這貨就著點菜餚,更多是夏夜裡看過省城的歡快心情,手舞足蹈的講述那些西洋景,那大汽車上翹著兩條辮子是什麼,那掛在商鋪上像兩個饅頭的又是什麼?
平時三棒子都打不出個悶屁,現在滔滔不絕的把那半斤白酒花幾個小時慢慢滋完。
還剩了半扇荷葉包的肉食想帶回去給爹孃吃。
靠在錨鏈纜繩角落,讓衛東看著傻開心的傢伙,自己也舒坦。
當然,雙腿隨時得併攏,還學娘們兒側坐。
第二天一早抵達商州,讓衛東終於還是帶著狗蛋去了稅務大院那邊。
畢竟在這裡從沒挪窩的待了四十年,哪怕“今非往比”差異巨大,也不妨礙揹著軍用雙肩包的讓衛東精準抵達。
但稅務大院沒什麼可看,“同事”們這四十年都陸續更迭多少人了,正在施工的稅務辦公樓、宿舍樓、辦事大廳還要翻建兩三輪。
讓衛東順著街道看過這片建築地,跟記憶中自己從牢裡放出來開始打工搬磚的模樣分毫不差。
就把注意力放到街面上的“萬商貿易行”了。
從省城到地級市,再到縣裡鄉下集鎮,甚至往後四十年的人生裡。
讓衛東都沒看見過這樣的商鋪。
他都想說句:“你好大的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