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娘子?你怎得了?”
桃紅見施令窈臉色發白,本就纖細的身子晃了晃,就跟村頭大河旁邊的楊柳一樣,都不用使勁兒去折,風一吹,就能把她折斷。
萍水相逢,先前交談下來,桃紅嫂子是個熱心人。
再者,也不可能會有人故意用誇大年月這種事來開玩笑吧?
施令窈勉強穩定住心神,搖了搖頭:“可能是剛剛吹風吹得久了些,頭有些痛。”
見她面色透著不健康的白,桃紅點了點頭,信以為真。
貴人嘛,總是嬌氣些。
這時候她男人方斧頭還在地裡勞作,兩人的兒子狗蛋不知跑哪裡野去了,桃紅帶著施令窈回了家,看著不遠處一泡新鮮的雞屎,有些侷促道:“農家地方簡陋,施娘子莫要嫌棄。”
施令窈現在哪裡有心情挑剔,再者,人家肯幫她已經很不錯了,她也沒有多餘的選擇。
桃紅手腳麻利地取出洗乾淨的床褥被子鋪上,見施令窈站在門口沒有進來,珠輝玉麗的美人兒把她們這間簡陋的屋子都襯得亮堂了幾分。
用村裡老秀才的話來說的話,就是蓬……蓬什麼來著?
桃紅暗暗啐了自己一口,大字不識幾個,和汴京城裡的貴人說了幾句話,就以為自己文曲星下凡啦?
她收拾好床鋪,對著施令窈笑道:
“施娘子進來坐吧,這屋從前是我女兒大丫在住,她去鎮上陪她姑擺攤賣早食了,不在家裡。床上的被子枕頭都是洗過了的,乾淨著呢,你放心用。”
施令窈輕輕點了點頭,道了聲謝。
看出她此時的疲憊,桃紅沒再多說,只道待會兒給她送飯過來,就把屋門一關,忙著找地方把她先前給的那個赤金蓮花鐲子給藏起來。
施令窈失魂落魄地坐在床上,農家屋舍裡的床自然不比她睡慣了的高床軟枕來得舒服,生下雙生子後,謝縱微鮮少與她共寢,房裡的那張架子床又穩固又寬敞,她想怎麼睡怎麼睡,別提多舒服了。
頻繁地想起從前的事情,只會讓施令窈悲傷地發現,她回不到從前了。
十年前那場墜崖的結果,是她莫名其妙地來到了十年後。
那麼,在其他人眼裡,她消失了十年,其實也就相當於,她已經‘去世’十年了吧?
耶孃還有阿姐、阿弟會有多麼傷心,雙生子還那麼小就沒了親孃。
還有,謝縱微……
施令窈默默唸了兩遍這個名字,繼而又覺得自己擔心他這件事,實在是多此一舉。
他和她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婚的三年裡又夫妻情薄。
施令窈相信,謝縱微得知她的‘死訊’之後,會默默傷懷一段時間,是因為她是他的結髮妻子,是他一對雙生子的母親。
除此之外……大概就沒有其他了吧?
施令窈摳著自己的手指,這是她從小就有的一個壞習慣,每每遇到極度不開心的事情時,總愛摳自己的手。
一想到只有自己的親人會為她傷懷難過,謝縱微卻早已走出了亡妻的陰影,施令窈就覺得難過。
……反正,他也不喜歡自己。
他大概會官運亨通,續娶美妻,再給雙生子噼裡啪啦地添上十五六個異母弟妹。
‘啪’的一聲,有淚珠墜下,洇溼了繡著幽靜百合的碧色裙衫。
若真是這樣,那她回去之後,該怎麼辦?與謝縱微續娶的妻室平起平坐,將就著過?
一想到要將原本完完整整隻屬於她的謝縱微一分為二,甚至分成更多份,和其他人分享,施令窈就覺得心頭髮悶,澀得不行。
謝縱微,王八蛋!
施令窈重重抹了抹還殘存著水色的眼睛,下了決定。
汴京城,她是一定要進的!
雖然沒有符牌暫時進不去,但她可以請桃紅嫂子的丈夫先去施府給耶孃他們送信。
耶孃那麼疼愛自己,見她‘死而復生’,應該會喜大過驚……吧?
施令窈想起過去的種種,想給自己一個肯定的答案。
但她做不到。
橫亙在她和其他人中間的十年,會不會讓原本深厚的情誼變淡?
十年實在太過漫長,這段她無知無覺的時間,會不會讓熟悉的親友變成她陌生的樣子?
這一刻,發現自己莫名其妙來到十年後的恐慌和迷茫深深攫緊了她的心。
施令窈倒在床鋪上,無力地闔上了雙眼。
……
方斧頭結束了一日的勞作,回到家裡時,平時沉默寡言的漢子想先去舀了一瓢水來喝,卻被媳婦兒攔住。
方斧頭一愣:“怎麼了?”
桃紅遞給他一個粗瓷碗,方斧頭見裡面是水,以為是媳婦兒心疼他,特意燒開了晾好的白開水,不由得咧嘴一笑。
等到一大碗水下了肚,他砸吧兩下嘴:“紅娘,我咋覺著今天的水格外甜?難道因為是你特地給我準備的?”
猝不及防被男人說了句情話,桃紅臉上一燙,啐他一口:“甜是因為我往裡面加了白沙糖,足足一勺呢!”
她特地加重了‘一勺’這兩個音,方斧頭知道媳婦兒為了能存錢起幾間磚瓦房有多努力,聞言故意瞪大了眼睛,語氣誇張:“咋?這日子不過了啊?”
桃紅被丈夫那浮誇的表演逗笑了,她伏到丈夫耳邊,輕聲把今日的事說了一遍,歡喜道:
“我試過了,是真的金子!當家的,有了這個金鐲子,你就不用那麼辛苦,大丫也不用再去給她姑打下手,咱們一家都能住上新的磚瓦房了!”
方斧頭看著媳婦兒眼裡快溢位來的歡喜之色,也跟著直點頭,放下碗:“我,我這就去二叔家借驢車!”
看著丈夫難得透露出外放的歡喜之意的背影,桃紅擦了擦眼睛,看了看天色,動作麻利地準備開始做飯。
看著屋簷下掛著的那串想等到大丫過九歲生日再拿下來的臘肉,桃紅心一狠,把臘肉取了下來,又去屋後的菜地掐了蒜苗、野蔥和其他小菜,卯足了勁兒要讓他們一家子的‘財神娘娘’吃好喝好。
施令窈是被一陣又一陣的香氣給喚醒的。
在這間狹隘昏暗的屋子裡醒來時,施令窈一時升起了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感,眨了眨眼,先前的記憶回籠,她又怏怏地垂下了眼。
如果這是一場夢就好了。
醒來之後,她已經在賞完桃花之後歸家的路上,會讓苑芳猜她給雙生子準備了什麼禮物,會……
現在再想那些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只會讓人更加惘然。
施令窈深深吸了一口那股霸道的香氣,覺得整個人都隨著那陣真實的塵世煙火氣而鮮活起來。
門正好被人輕輕敲了敲,施令窈連忙說了聲‘請進’。
木門被人推著發出嘎吱一聲,隨即探出來一個小小的腦袋瓜。
狗蛋看向床上坐著的那個美貌女郎,吸了吸鼻子,乖巧道:“施娘子,我阿孃讓我來叫你吃飯哩。”
施令窈看著那個小蘿蔔頭,露出一個笑,點了點頭,聲音又脆又甜,像是撲簌簌振翅飛出林間的黃鸝鳥。
她才不要鬱鬱寡歡到把自己給生生憋悶死。
既然回來了,她就要好好活。
“來啦!”
施令窈下定決心,她要多吃點,才有力氣去見耶孃。
還有雙生子。
爹不要緊,兒子卻是要見的。
想到不久前見到的雙生子比眼前這個小蘿蔔頭還要小,眨眼間,就變成了十二歲的少年郎。
施令窈眨了眨眼,他們不會長得……比她還高了吧?
……
汴京城中,天色將將擦黑,已是華燈初上。
這座皇朝的都城,入了夜之後更是大方地展現出它更為世人驚豔的一面,處處端的是軟紅十丈,康衢煙月,哪怕是生活在汴京城中的民眾,早已對此司空見慣,但每次看到這副花天錦地的模樣,還是忍不住覺得與有榮焉。
生活在這樣強盛、富庶的王朝,老百姓就是高興!
一輛青篷馬車靜靜地與滿街的熱鬧繁華擦肩而過。
隨侍在旁的侍衛不明白,明明大人是喜靜的性子,為何每每從宮城中出來,都要車伕繞到春霎街走一圈,才打道回府。
這個習慣已經延續十年了。
馬車徐徐停在一座幽靜古樸的宅邸面前,兩個侍衛嚴陣以待,只見有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掀開了靛青色的車簾,露出一張神情疏冷,卻實在俊美的臉龐。
神清骨秀,典則俊雅,穿著繡有九章紋的青衣纁裳,腰間佩著山玄玉佩,玉佩下綴著長長的綬帶,放在他身上,卻絲毫不顯累贅,反而愈發襯得他身量頎長,挺峻如松柏。
僕下們見主君回來,俱都默默頷首行禮。
謝縱微斂下眸中的倦色,看了管事鍾叔一眼,冷淡道:“讓鈞霆去書房見我。”
謝均霆,府上的二郎君,今年十二,與曾被當世大儒贊過一聲‘此子有鴻漸之儀’的同胞兄長謝均晏不同,謝均霆脾性乖張頑固,性烈如火,沒少惹禍。
鍾叔聽到主君的吩咐,有些為難:“阿郎,二郎如今正在老太君屋裡盡孝,這……”
老太君憐惜一對雙生子從小就沒了親孃,偏心得很,連謝縱微這個親兒子在雙生子面前都要退一射之地。
鍾叔這麼說,也就是委婉表示:老太君不會眼睜睜看著你教訓小孫子的。
“你自去請就是。”
謝縱微眉心折痕淺淡,覷了鍾叔一眼,鍾叔忙不迭地點頭應是。
直到走出了主君的視線範圍,鍾叔才敢摸了摸泛著涼意的後脖子。
謝縱微雖說要與兒子談話,但他回了書房,仍有許多政務等著他處理。
謝均霆故意踏著重重的步伐進屋來,也沒能驚動他那位矜貴的首輔爹一絲半毫。
半晌,謝縱微將筆放在銅福山壽海筆山上,抬頭看了一臉桀驁,卻難掩清澀俊秀的少年,語氣裡隱約帶了些無奈:“說吧,為何與尚書左僕射家的兒子鬥毆?”
鬥毆?
謝均霆不屑地嗤了一聲:“分明是我打得他毫無還手之力。”
謝縱微目光平靜:“你很驕傲?”
謝均霆一時沒有說話,垂在身側的拳頭卻攥得很緊。
他總是這樣,總是這樣!
不管他犯了什麼錯,都只會擺出這麼一副高高在上的首輔模樣,不生氣,也沒有旁的情緒起伏。
……就好像,他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謝均霆咬牙,低聲道:“尚書左僕射家的夫人要給你做媒,我不打女人,揍她兒子也不行?”
做媒。
謝縱微垂下眼,眸中鬱色流轉,但他瞳仁生得偏黑,謝均霆這樣心性淺薄的少年郎,並沒有注意到他眼眸中閃過的那分痛楚。
“鈞霆,這不是你該管的事。”
謝均霆倏地抬起頭來,直視那雙永遠淡漠無情的眼睛。
“你真要再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