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年六月,夏。
天剛矇矇亮,承乾宮的宮人就把正殿四個角擺上了冰桶,四個手腳利索的小宮女各執一柄灰翎木柄羽扇,離冰塊兩步遠的地方不緊不慢地扇風。
扇心銅片下還壓著八根孔雀尾羽,用藍色和紅色絲線纏裹固定,扇合間殿內都多了幾絲光彩。
冰塊裡沁出的涼意兜兜轉轉鑽進緊閉的帳子裡,沒多久守在外面的宮女就聽見床榻上翻身的聲音。
應當是貴妃娘娘醒了。
貴妃早起不喜歡身邊有太多宮女圍著,只讓親近的人近身伺候,蒲雨示意身旁的宮女預備著貴妃等會兒要用到的東西,便輕手輕腳地進了裡間。
繞過屏風,瞧見貴妃已經穿好了衣裳,神色茫然地坐在那兒等著自己梳頭,宛如前幾日那樣丟了魂兒似的少言寡語。
貴妃已經病了十來日了,模樣很是憔悴,太醫都診治不出來什麼病症,只說是天氣悶熱致使貴妃食慾不振。
真正的病因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六宮無人敢說,貴妃得的是心病。
康熙十七年孝昭皇后病逝,如今已是康熙二十年,貴妃等了三年的皇后之位還是沒有著落,如今看兩宮和皇上的態度,封后已然是無望了。
蒲雨在心裡長嘆一口氣,拿起梳子細細地給貴妃梳頭髮。
佟佳禾是感覺到有人輕輕碰自己的頭髮才緩過神來的,昨夜夢裡那個看不清面容的女人一直在哭,嗚嗚咽咽的聲音裡是訴不盡的悽苦。
佟佳禾努力地想看清她的臉,是原身還是和原身有淵源的其他人?
從詭異的夢裡醒來後就要面對穿越的現實,自己為了實習證明加班猝死後穿越到了清朝,成了康熙的貴妃佟佳氏。
原身佟貴妃,出自巴虎特克慎系佟佳氏,是孝康章皇后的親侄女,更是康熙的正兒八經的親表妹。
佟貴妃在康熙十五年進宮,因家世顯赫,出身尊貴,一入宮便享妃級待遇,初封即是貴妃。進宮這些年恩寵沒斷過,和皇帝的情分也是獨一份的。
有表妹和貴妃雙重身份加持,佟貴妃的後宮生活可謂是如魚得水,除了在太皇太后跟前需要低調些,其他都不足為懼。
佟佳禾上學的時候看過不少穿越文,對康熙朝也算有點了解。
擒鰲拜,平三藩,□□,驅逐沙俄,三徵噶爾丹……以及最為後世津津樂道的九子奪嫡。
康熙朝中後期奪嫡劍拔弩張,多少滿洲勳貴世家大族折在站錯隊上面,當朝兩大名臣,明珠與索額圖都沒有好下場。
貴妃背後還站著佟家,即便自己不參與,也難保佟家在朝堂上的男人不站隊。前朝後宮牽扯不斷,前朝失利勢必會影響身在後宮的嬪妃。
佟佳禾的心底陡然升起一股涼意,如今自己身居高位,一時竟說不清是福還是禍。
恍惚抬頭,看見鏡子裡的人此刻面容蠟黃,和自己現代幾乎一模一樣的容貌,每次看到卻又陌生得心驚肉跳。
蒲雨盤頭髮的手藝極好,佟佳禾強忍住心裡的異樣,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頭髮。
原身佟貴妃之前把頭髮看得尤為重要,兩天就要清洗一遍,還要塗上各種花油保養,頭髮養得烏黑又濃密。
單看貴妃的頭髮,之前應該很健康才是,佟佳禾不由地暗自心驚,貴妃之前到底遭了什麼事兒,才能讓那麼健康的一個人快速地失去生機。
佟佳禾再次打量鏡子中的自己。
自己剛滿二十一歲,原身佟貴妃也是和自己一般大的年紀。兩人的容貌酷似,不必再接受一副陌生的皮相,算是自己穿越後不幸中的萬幸了。
只是這一點幸運也是苦中作樂得來的,她一笑,鏡子裡映出的人也笑,佟佳禾恍惚間有了鏡子裡的那個人就是自己的實感。
只是臉上的笑容沒維持多久,就凝固了。
在承乾宮憋了三天,她終於回過神來,記憶裡佟貴妃身邊還有個孩子養著,正是德嬪所出的四阿哥。
就算兩歲的四阿哥再乖巧懂事,承乾宮裡也能聽見孩子的聲音吧。
佟佳禾驚恐地瞪圓了眼,回首問蒲雨:“四阿哥呢?”
自己一時激動轉身的動作太大,珠翠聲叮噹作響,似乎是有不好的預感,佟佳禾的心也跟著一沉。
蒲雨的臉色有些難看,深吸一口氣才道:“您病倒的那日,四阿哥被慈寧宮的嬤嬤接走了。”
佟佳禾聽聞也眉頭緊蹙,這樣一算,自己穿越來的前一天,四阿哥就被人接走了,慈寧宮那邊還帶走了四阿哥身邊伺候的宮人。
蒲雨服侍著貴妃洗漱完畢,殿內沉默了良久,主僕二人相對無言,佟佳禾心裡更是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堵悶。
當年仁孝皇后產下太子後撒手人寰,沒多久孝昭皇后作為內定的繼後,於康熙十五年以妃位進了宮廷,次年就冊封為後。
康熙十七年二月,孝昭皇后薨逝,如今是康熙二十年,孝昭皇后也走了三年了。
佟貴妃本來有望在孝昭皇后去世後衝擊後位,臨門一腳了卻被太皇太后四兩撥千斤的話給打發回來了,仍在貴妃之位上蹲著。
那麼好的家世又佔著和皇上青梅竹馬的情意,怎會甘願把後位拱手讓人。眼巴巴望著自己是不能住進坤寧宮了,佟貴妃心裡不可謂不憋屈。
穿越來的這幾天,佟佳禾已然明白了自己當下的處境,這段時間一直在承乾宮養病,至於是什麼病,沒人敢說。
一般沒人敢說的,都是心病。
當年繼後爭奪賽很明顯是佟家失利了,接著連康熙第三任皇后的位子也沒摸到,現如今養子四阿哥也被抱走了。
佟貴妃心心念唸的後位和子嗣,哪一頭都沒顧上。就算原本身體沒病,長久的心病也把貴妃身子拖垮了。
“娘娘,外面的石榴樹開花了,您可願去瞧瞧?”
蒲雨看著貴妃陷入沉思,有些擔憂貴妃思慮過甚傷身體,忙用別的話開解她。
宮裡開花是個好兆頭,況且石榴還是多子多福的象徵。往常貴妃經過石榴樹的時候總會多看一眼,宮裡沒有哪個女人不想要皇嗣,就連佟佳氏出身的貴妃也不例外。
像是在回應蒲雨的話一樣,窗外石榴樹被風吹得嘩嘩作響,接著傳來幾聲短促的鳥鳴,聽聲音應該就在廊下,佟佳禾不禁伸頭張望,她倒忘了承乾宮裡養了鳥。
佟貴妃病了的訊息傳出去後,沒兩天佟家就送來了這對鳥來給貴妃解悶兒。
蒲雨見這似乎是個能讓貴妃開懷的好時機,含笑道:“這對鳥兒是佟家二爺親自挑的,鳥房的宮人都贊它們比一般的鳥雀更有靈性呢。”
佟佳禾腦海裡浮現出幾個模糊的面容,原身佟貴妃家中有八個兄弟,四個姐妹,家裡子嗣興旺。與貴妃同為佟國維嫡福晉所出的只有三妹玉若和六弟慶復,只是兩人年歲稍小,貴妃和上頭的兩個兄長頗為親近。
這些都是貴妃的記憶。
自己從穿越來的第一天就認清了現實,努力適應這裡的生活,以古人的身份在這兒活下去。只是初來乍到還沒有適應這裡的環境,幸好原身的記憶能暫時充當保命教學影片。
回憶這些事情的時候,佟佳禾深刻感知到貴妃對後位不是一般的在乎,甚至對子嗣的期盼都沒有後位這般重要。
佟佳氏再出一位皇后已經成了貴妃深入骨髓的執念。
原身爭強好勝,自己不服輸的性子比之佟貴妃的也差不到哪兒去,現代的自己已經沒了,能有重活的機會已是極為幸運。
既然自己穿越佔了貴妃的身體和位置已是無法改變的事實,就一定會努力讓原身得償所願。
這世上哪有收了好處還不辦事的道理,況且貴妃的執念也不壞,只是太有上進心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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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內務府的徐公公帶著幾個宮人匆忙往承乾宮走去,路上迎面碰上了永和宮的宮人去內務府取冰。
“哎呦,這是哪兒的差事?竟要勞煩徐公公走著一趟。”
說話的是德嬪身邊的大宮女,永和宮的宮人裡她最得臉,在皇上跟前也是記得上號的。
徐公公少不得停下腳步客氣幾句,末了,指著承乾宮的方向道:“正要去那邊。”
那宮女和徐公公搭著話,一雙細長的眼睛卻時不時打量著徐公公身後的宮人,見他後面還站著一個年紀上了四十的嬤嬤,又仔細看了兩眼才鬆口離去。
徐公公領著一行人往前走了一段路後悄悄回頭看了一眼,見永和宮的人消失在這條宮道上了,才輕輕呸了一聲。
自打永和宮那位單獨晉封為嬪後,底下的宮人就張狂起來了。
論資歷,佟貴妃身邊的兩個大宮女怎麼也得排在永和宮前頭,人家每回見到自己都客客氣氣的,偏偏德嬪身邊的人在他們跟前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宮裡三年沒有皇后了,一應差事全靠著慈寧宮打理,底下的太監宮女,但凡是有心向上爬的都會拜山頭。
如今宮裡高位只有承乾宮,宮裡除了先頭的那兩位皇后,再也沒有比佟貴妃出身更尊貴的人了,況且還是萬歲爺的親表妹,這裡裡外外的架子都足足的。
眼下四阿哥被太皇太后抱走了,永和宮竟真以為能憑這次機會把四阿哥接回去養著。
先不說太皇太后和太后二人上了年紀身體卻十分康建,那位蒙古來的嬪妃膝下可沒有阿哥公主呢,要說與兩宮的關係深淺,就算佟貴妃倒了,四阿哥也輪不到永和宮來教養。
想到自己還有上頭特意囑咐的差事要辦,徐公公又加快了腳步。眼見著承乾宮的大門近在咫尺了,徐公公眼底才露出來一絲笑意。
哪曾想,一進門就看見承乾宮的陳庶妃站在貴妃門前迎風流淚。
徐公公的笑容僵在臉上,心裡暗怪自己今兒出門的時候沒看黃曆。不僅差事沒辦成白跑一趟,還頂著各宮的注意招了多少人的眼。
晦氣,真晦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