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佳佳的辦公室距離醫院正門有數百米。
走出來的一路,唐琬未發一言。
夏桉跟在後面,很明顯感覺到唐琬的步伐矯健了不少。
他清楚的知道,對於這個年輕女人來說,這幾百米,不論從精神層面還是生理層面,都是在跨越生死。
值得慶幸的是,是從死亡的那邊跨回來。
這讓夏桉莫名產生一股巨大的代入感。
在原先的世界,他已經找到了小柚子,只差幾十米就能抱住她。
如果自己被救活了,往後餘生該是怎樣的幸福啊。
天氣太熱,醫院門口賣酸梅湯和刨冰的推車前圍攏了許多人。
唐琬在旁邊的一棵樹下站住腳,仰頭看著湛藍的晴空。
正午陽光在搖晃的樹葉縫隙中灑落,如夢如幻。
夏桉看到唐琬的眼中同樣光芒閃爍。
唐琬扭過頭,那雙眼睛彎成月牙兒。
在這個笑容裡,日月當空。
“我們該告別了,以後有機會,我請你吃飯。”她對夏桉說。
“怕連累我?”
夏桉脫口而出。
唐琬產生了一瞬間的驚愕:
“你能想到?”
夏桉說:“很難想不到。”
唐琬歪著頭,奇怪地看著這個小男生。
夏桉說:“這不是誤診。”
一輛腳踏車從人行道上緩緩駛來,兩人向樹下挪了挪。
誤診?
開玩笑,怎麼可能。
癌症不是感冒,任誰得上了的第一反應都是要去多個地方仔細檢查、確認。
他記得唐琬說過,那位趙主任單CT就給她拍了好幾次。
更別提燕京那邊也找了人。
林佳佳以前不認識唐琬,更不會拿假片子出來。
結論只有一個。
“你身處局中,有人要害你,是麼?”夏桉說。
唐琬定定看著他,沒回答。
她也是在剛剛出來的路上才想明白這件事的。
夏桉微笑道:
“下一步,你應該去京廣深滬的陌生醫院再查查,如果確定沒問題,我的說法就是正確的。
“可以告別,也不必請我吃什麼飯,但我認為,在處理問題之前,你應該先處理心態。”
唐琬咬住嘴,剛剛的強顏歡笑消失了,神色變得很委屈。
夏桉:“我不問你是什麼家世,但一定和這個有關,你來頭不小。
“所以我建議,你該仔細計劃一下,至少出行、住宿、電話,尤其吃飯…要隱藏要小心,這些你現在能應付?”
唐琬晃頭。
夏桉:“先好好睡一覺是正經,你覺得呢?”
說完,靜候半分鐘。
見唐琬依舊垂眸不語,聳聳肩又道:“那我就先走…誒?”
一如來時那般,唐琬噌地拉住夏桉的胳膊,挽著他走到路邊。
“不是,這幹嘛?”
夏桉被粗暴地塞進一輛趴活的計程車後座。
唐琬眨眨眼,笑了起來。
她的顏值可以這麼形容,微笑婉約,大笑甜美俏皮。
不笑時,兩條入鬢飛眉襯托,像高冷御姐。
“你說得對,我該好好睡一覺。”
“所以呢?”
“去你家。”
夏桉蹙眉道:“這兩者間有什麼關係麼?”
“你爸媽不是出去旅遊了麼?”
“我…”
中年司機偷瞄後視鏡,很費解。
現在小夥都這樣了?
這麼好看的女孩子主動,矜持個毛啊。
老來空流淚有丫後悔的。
一眼就被唐琬容顏拿捏住的老大哥,貼心助攻,主動問夏桉家地址。
空調很足,街景飛逝,唐琬含著淺笑睡著前,說了夏桉送給她的那句話。
“這個世界真的有奇蹟。”
即便睡過去,她也沒放開夏桉的手,但夏桉主動和她保持了幾分距離。
夏天,這麼熱,能穿多少東西?
唐琬的身材一看就不缺營養。
髮香甜甜的,香水也甜甜的。
夏桉聞出來是菲拉格慕的夢中彩虹,在這個年代的少女群體中很流行。
25,少女。
短暫接觸,經驗十足的夏桉已經知道這姑娘啥性格了。
過一個交通崗時,司機再次自作主張,輕輕微操,唐琬就枕上夏桉的肩頭。
兩個男人在後視鏡中對視。
熱心腸露出一個“不用謝”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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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海省,東山市,和平街道。
幸福家園,全國重名率最高的社群,九十年代初落成,機械三廠家屬樓。
檸檬色的陽光從高低錯落的樓房剪影縫隙中鋪就在老小區樓下。
穿著白背心,歪嘴流涎坐在馬紮上賣呆的老頭姓王。
王大爺年輕時曾是左近一霸,現在正處於腦血栓二次復發的恢復期。
他手上蒲扇輕搖,腳旁有條髒了吧唧午睡的黃狗。
隔壁門洞幾個大媽圍著柿子樹下的石桌嚼舌頭,不時吐幾顆葡萄籽。
小男孩一手拿著簡易蜻蜓網,一手拈著螳螂追趕雙丫髻的小姑娘,笑聲和哭喊傳出老遠。
蟬鳴不止,盛夏煩鬧。
稚童瓜果,黃狗蟲豸。
孤獨兩個字被拆分後,具象化。
夏桉覺得自己就是這個孤獨的亂入者,靜靜杵在原地,不敢亂動,生怕攪散這靜謐的畫面。
王大爺逝於明年重陽,沒看到奧運開幕式。
也沒看到樓角那家餐館炸塌半棟樓的慘狀。
倖存者在那之後紛紛搬離,這裡的和諧場景還能維繫兩年兩個月零三天。
十八年的時空像被一隻無形大手捏成一團,猛砸在夏桉心窩。
這一刻的夏桉有些感激唐琬。
如果沒有她在身邊,自己怕是難以坦然面對這種“重過南樓,故人今在”的感觸。
“這家柚子飯館好吃麼?好久沒正經吃飯了,一會兒去嚐嚐?”
唐琬好奇地打量周遭。
最後順著夏桉的視線,看到了一家招牌簡陋的小餐館,嘀咕著:
“咦,大白天的怎麼關門了?”
夏桉沒答。
開學就大三的左柚這時應該正在燕京參加舞蹈比賽,她爸媽也去陪著了。
夏桉想了想,原世這個暑假他和左柚沒見到面。
“上樓吧。”
樓道灰塵不少,夏桉每一步都踩實了。
“柚子餐館”樓上就是夏桉家,對門是左柚家。
從下車開始到進屋,唐琬發現夏桉變得異常沉默。
他不願意回家?
她不解,自己很想家,很想很想。
“我可以再睡會兒麼?”
脫了鞋子,唐琬站在門口,沒有亂走。
夏桉掃視幾圈,和唐琬相比,自己對這裡也不算特別熟悉。
老兩居,60多平,俗氣的裝修風格。
夏桉指著一個小門說:“那裡…”
唐琬感受到他落寞的情緒,“哦”一聲走過去,開門卻看到了馬桶。
夏桉:“那裡是衛生間。旁邊是我的屋子,你去睡吧,醒了再吃飯。”
三分鐘不到,屋裡再無聲息。
夏桉在沙發上發了一小會兒呆,快速調整好情緒後,走進父母的臥室。
電腦是大腦袋螢幕,WindowsXP系統。
看著緩慢的開機畫面,夏桉想著爸媽,不禁發笑。
前十八年的學習生活很辛苦,高考一結束,夫妻倆就跟工廠請了長假,報了新馬泰半月遊,說要好好享受一次生活。
走時給夏桉留下八百塊錢,讓他自生自滅。
不出意外,倆人應該正在曼谷街頭散步。
這是一對很會苦中作樂的平民夫妻,夏桉想。
供自己學美術多年,對不算太富裕的家裡是筆大花銷。
老爸始終想研究股票,搞筆外財補貼生活。
但積蓄不多,註定成為不了進取型買家,只能老老實實當個夢想得到高回報,卻不願本金有一絲損失的散戶。
鑽研多年,上網看基本面,放假去證券大廳跟韭菜們一起交流心得。
儼然晉升分析大咖,卻從未實操。
終在08年入手大批奧運股,然後…心態和存款同時被一波帶走。
那晚,結婚二十一年的老媽第一次見到丈夫流淚,哭著說“兒子以後咋娶媳婦呢”。
老媽為了安慰他,帶他去樓下找左家兩口子喝酒寬心。
再然後,沒然後了。
隨著三聲炸響,這棟老樓塌了半邊。
事故源於煤氣罐賣家偷工減料,封閉不嚴。
夏桉止住回憶,撥號上網。
做投資人的數年間,夏桉總會對這幾年的分析報告下意識留意。
眼下的時代大背景他很熟悉了,要做什麼,能做什麼,他心裡有數。
上網,是為了查別的。
從醫院出來後,腦子裡莫名回憶起幾條訊息,需要驗證一下。
搜尋:東山唐氏集團
九一年股改國有紡織廠,正式成立盛唐紡織有限公司。
隔年,紡織工廠併入,改名貿易公司。
九三年相繼併購多個服裝作坊,九四年收購東山商場。
九五年交叉入股東山交通運輸公司,正式設立集團。
九六年七月九日。
——前夜,我市凌波橋路段發生一起重大車禍,轎車衝出欄杆,落水…
——據悉,車內是被譽為“東海省商業奇才”的唐天德一家…
——夫妻不幸車禍罹難,年幼獨女獲救…
最近的一條新聞是昨天的。
2006年7月10日,世界盃的火熱閉幕,東海省商業龍頭唐氏集團董事長唐天行,於公開場合發言稱:永遠不碰足球。
唐天德,東山上一輩人的驕傲。
是省內第一個遵從國家號召,勇於接盤的實幹家。
數年間,飛速擴張,做大做強,養活了無數面臨下崗的工人家庭,挽救了許許多多即將餓死的工廠職工。
這種人在當時是值得老百姓立碑的,老百姓最念好了。
很有意思,夏桉覺得這太巧了點兒。
剛重生…
不,竟然是在重生的前一晚,自己便遇到了一個落跑千金?
‘唐琬…’
夏桉眯起眼睛,搓著手指。
不是他聯想能力強,猜她是唐天德的女兒基於兩點。
一是唐琬的氣質。
別看唐琬柔柔弱弱的,又很接地氣,可夏桉幾眼就能看出她骨子裡氣質天成。
這需要優秀的家教,良好的家世和早早樹立的正確三觀來培育。
說白了,普通人家養不出唐琬這種姑娘。
再怎麼天生麗質,天天吃糠咽菜手搓鍋碗瓢盆你試試面板啥樣。
時時為柴米油鹽發愁,你試試長不長痘。
二,唐氏集團在2017年垮塌時動靜不小。
當時已經有不少身家的夏桉,還在他們旗下的一個專案裡賠了幾百萬。
唐天行被判無期的同時,有幾個醫學院的院長下馬,這事兒夏桉也有印象。
唐琬的名字沒有出現在任何一條新聞裡,但已經不難猜測了。
夏桉不打算再看下去。
沒什麼可看的,結果昭然若揭。
不奇怪,不是特例。
人類社會的本質就是利益驅動,比這再黑暗一百倍的事,他原世也見過不少。
回想這一上午的經歷,除了莫名其妙,尤感蝴蝶效應著實挺可怕的。
過往很重要,否則哪來的蛛絲馬跡?
‘倒因為果,便是重生。’
人生真的是由太多太多的細節所組成,一不小心,嚇人。
校花、漂亮、身材好、落難公主…
夏桉冷不丁發現唐琬身上buff真不少。
如果唐天德不死,她如今該是何等耀眼,何等高不可攀?
有點惡趣味,也或許是重生配套的先知讓他多了分自大。
夏桉突然很想看看唐琬傲然展翅時的樣子,總好過現在慘兮兮的模樣。
掉毛鳳凰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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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冬避風的流浪貓,唐琬覺得自己現在就這架勢。
夏桉的房間很小,單人床,小書桌,空地只能擺下個畫架。
上面有幅正在陰乾的丙烯畫,畫著一顆柚子。
除此之外,牆上也都是畫。
沒有明星海報,沒有動畫人物,盡是柚子。
‘他愛吃這個水果?’
唐琬感覺自己正躺在果籃裡。
有點好笑,但眼下的形勢又讓她笑不出來。
夏桉的枕頭被子不酸不臭,有著淡淡的洗衣粉味道,很好聞。
房間朝北,不熱,很舒服。
心裡掙扎著,回憶著前一年加這一上午愈發荒唐的經歷,唐琬漸漸睡著了。
夢裡,是她難以承受的偌大恐怖,是今早從酒吧出來後的另一種結局。
人似乎就是這樣,只有在遇到強烈刺激的時候,才能開啟上帝視角。
…
晨光微熹,她夢到自己抱著胳膊漫無目的地踉蹌前行。
暖陽刺破河面的薄霧時,她走到了凌波橋上。
多年前,自己一家三口就在前面不遠處發生了車禍。
轎車失控,撞斷欄杆,墜了下去。
08:30。
唐琬給幾個小時前剛認識的夏桉發去簡訊:
【醒了麼?可以陪我去醫院麼?】
沒回。
08:31。
打去電話,欠費停機。
從小到大,她沒有想過依靠誰,可這一年,她始終在找依靠,卻找不到。
她不想孤零零的死在手術檯上或者病房裡。
現實和夢境在這裡分叉。
一塊方磚碎了,缺了一角,高跟鞋湊巧踩了進去。
她跌倒在地,捂著腳腕哭出聲來。
沒那麼疼,可好委屈呀。
她絕望了,似下定什麼決心,咬唇起身。
二十米外有個報刊亭開始營業。
再近些的十五米處,有個賣小籠包的老爺爺。
她淚眼迷離地褪下高跟鞋,光腳走到欄杆邊。
跨了過去,跳了下去。
沒有絲毫猶豫。
距離河面三米時,她閉上眼睛,髮絲飄揚。
夢裡,她莫名想起夏桉送給她的墓誌銘:
【這朵花在黑夜盛放,於黎明時凋零】
她在高高的天上,看到賣包子的老爺爺用報亭的座機打了110。
看到這個城市和自己同天死亡的有上千人。
看到自己的照片讓查案的民警驚豔一霎。
隨後,不了了之。
她好害怕,也好懊惱。
如果自己步伐大一厘米,或小一厘米,就不會踩到那處坑窪。
如果賣包子的老爺爺再走快一點,就會安慰一番崴腳的姑娘。
如果報刊亭也有手機充值卡售賣,自己是不是就會給夏桉交話費?
死去的自己好羨慕活著的自己。
…
唐琬猝然驚醒!
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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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是一種很獨特的味道,外人不得而知。
聞著記憶中久違的味道,夏桉在沙發上也不知不覺的睡著了。
唐琬猜他一定在做很美很溫暖的夢。
因為他嘴角淺淺勾起,在笑。
‘還挺帥呢。’
夏桉夢裡的味道有了絲變化,多了點陌生的甜味。
欣欣然睜眼,已日漸西斜。
唐琬的側臉鍍了一層金邊,眼睛水汪汪的呈月牙兒狀,纖長的手指繞著髮絲。
她就側坐在沙發前的地板上。
相隔三十厘米,兩人對視。
夏桉慵懶的抻了抻胳膊,輕輕緩緩開口:“餓了?”
唐琬沒回答,從茶几上拿起一張疊好的紙,歪頭反問:
“我留了一張紙條給你,我現在要走了。”
說著,另一隻白淨的小手懸在夏桉面前。
“你有兩個選擇,接下紙條,或者…這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