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歡

第一回、花偎雪塢濃香(一)

風雨摧遍。

郎妾重相見。

猶記少年彼此,風情匪淺。

傾城花顏,眸暸繾綣。

盼只盼,同心綰。

攜手遍。

……

平城的深秋,彷彿總籠罩在一層透著灰濛濛的蕭索之中,萬事萬物皆浸染於一種無法言喻的枯黃,入夜後,露凝風驟,更添寒涼。

坊外早過了宵禁的時辰,冷風颯颯,萬籟俱寂。

坊內絳綃樓,卻正是最熱火朝天的時候。樓內繁弦急管,人聲亦鼎沸,男男女女挨肩挽臂,醉倚紅帷垂幔後,到處顯滲著華麗與淫靡。

唯獨某間屋室靜寂非常。

幾重鏤空雕花木門覆了輕紗,將聲聲喧鬧阻隔在外,只透進來微弱而蒼白的光影。

有一女子默立於銅鏡前,深呼吸,深吐氣,拳緊攥得發顫。

她名叫戚窈窈,乃是“梅花臺”的死士。作為平城第一暗衛組織,什麼殺人越貨刺探情報,就沒有“梅花臺”做不到的,手段令人聞風喪膽。

窈窈和同伴相比,資質差極,勉強才能不拖後腿,誰都不帶她出任務。她在“梅花臺”混吃混喝好些年,整日喂喂鴿子養養犬,混水摸魚還饞嘴。

不過,貴主好像還是很喜歡她的。

記得先前去找主子領任務,那人正慵懶地支著腦袋,側躺於圓床貂裘上,身旁有五六個面首為其按肩捶腿。

戚窈窈的主子,向來美得風韻絕代,華貴好似與生俱來。貴主見她過來,懶洋洋微笑著,似親暱道:

“小咬兒,你來了……”

小咬,田間巷頭最尋常的那種小黑蚊子。從戚窈窈有記憶起,第一眼見貴主,就被她安了個這麼隨便的小名。

窈窈問她有何吩咐。

貴主說,本宮有一政敵,討厭極了,處處與本宮作對,百般礙眼。

貴主說,我要你接近那男人,惑之,附之,多耍手段多攻心。

戚窈窈聽出弦外之音,當即欲哭無淚。主子啊,溜門撬鎖我能幹,望風掩護我能幹,但這色誘……屬實為難!

“你莫恇怯,只管照我說的做。”貴主眯起眼睛,“不日,他將受邀去絳綃樓與人議事,那時,你扮作樓中名伶與他來場巧遇,他見你,自會乖乖淪陷。”

末了,貴主補道:“目標男子,極嗜美豔勾人、妖孽禍水那一掛,記得好生打扮,風情妖冶些。”

——妖孽禍水?主子,這與我搭嗎?我能行嗎?

哪知貴主聽了她的疑惑,忽然哈哈大笑,饒有興致般向前探身。

“可別謙遜了,小咬兒。你的奇才,渾然,天成,”

貴主盯著戚窈窈,笑意諱莫如深:“除了你,還真是……誰都不行呢。”

時間回到現在,戚窈窈不斷調整著呼吸,一時間竟分不清是腦子更亂,還是心更亂。

餘光裡,隔間的門被拉開,一抹金衣之影飛快閃入。她都不用定睛去看,只瞥見其衣飾浮誇,金燦燦而晃眼,想也知,是倉庚那廝了。

——死黃鸝鳥。

窈窈微扭過頭,皮笑肉不笑,心底暗罵一句。

如果一個人的一生中一定要遇上某個討厭的同僚,那麼於戚窈窈而言,這個人實非倉庚莫屬。

同在梅花臺賣命,眾人各司其職,互不觸利,偏偏倉庚總與她針鋒相對,打從一開始,就好似對她抱有極強的敵意。

此人一身怪癖,衣著萬古不變,是清一色的金黃黧黃,還酷愛敷粉裝扮,整日嘰喳嘰喳好像長了三尺的舌頭,自詡“金衣公子”傲氣十足,慣愛拿鼻孔看人;便是如此招搖的怪人,主從事情報刺探與暗殺輔助,每出手時,乾淨利落,不留痕跡,直教上司稱心如意。

雖算不得一臺首席,卻也是貴主心腹。

明面上,開罪不起。

“目標已入樓,該行動了,”倉庚抱臂踱來,目光近乎不屑,上上下下端詳她,“就你這花瓶盛豬腦,怎就能得貴主放心……可還記得清,目標何許人也?”

戚窈窈懶得同他計較。

“裴西遒,官至司空,當朝國舅,權攝天下的宰輔,”

她垂眸,側對著他,雙手開始整理裙衫褶皺,語氣倒淡然:“目標將在二樓、上了樓梯口左數第四間雅室落座。”

“你在抖,”倉庚忽地一笑,“尾音,指尖……逃不過我的眼耳。”

他上前一步,似興致盎然,繼續緊盯著她的神態,妄圖從中捕捉更多的變化:“你在害怕?怕見他?為什麼?”

她平靜地與倉庚對視,眼珠定住,不動了。

“為什麼不呢?”戚窈窈單挑起一側眉,又隨話音而落。

她轉而湊近鏡前,以指腹點塗唇脂,“以往,梅花臺死士出動,人人手握詳細線報,生怕周密不足;偏偏到我這兒,倉促無備,只知那人叫裴西遒——”她苦笑一聲,“這便是,趕鴨子上架——難啊!”

“貴主自有她的安排,”倉庚立馬接道,“事態緊急,誰都無備,選你去,那是貴主重視你。”

“既是貴主宿敵,怎麼長久以來,都不查個清楚?”戚窈窈感到奇怪。

“貴主清楚就夠了,哪容你個小蛐蛐知道那麼多?”倉庚語氣傲慢。

雙手伸到腦後,窈窈開始笨拙地綰髮髻。

“若那裴司空,是個奸詐陰險的老狐狸,若我此番蓄意接近,教人給拆穿,豈不是連累了貴主,連累了梅花臺?”

“別把自己想得多重要,”倉庚嘴裡就說不出什麼好話,“你只是一步棋,兩方都在博弈。”

他似乎話中有話。

那廂,戚窈窈最後端詳了鏡中影。紅衣,墨髮,珠釵,花鈿,絳唇。她久困於梅花臺的這五年間,還從未如此盛裝打扮過。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她喃喃,像是自言自語。

轉身時發現,倉庚正睜大了眼睛盯著她,一時沒接上話。

“……人靠衣裝,”倉庚半天才嘀咕出一句,又撇撇嘴,頗嫌棄道:“不過別得意,人家裴西遒啊,最不缺的,就是漂亮女人。”

窈窈手搭在門上,本欲推開,聞言,稍有停頓。

“我總覺得,”她沒有回頭,“能坐上如此高位,與貴主匹敵之人,”嘆息聲幽幽傳出,“怎麼也得是個,城府深沉的……狠角色?”

“那可不,”倉庚作倖災樂禍狀,“此人素有‘玉面閻羅’之稱——莫教那張玉容俊臉給欺騙了,人家啊,頂虎狼之心,狠辣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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