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內,過年時剛換的宮燈在寒風中搖曳,映著各處當值的宮人,他們安靜中透露著壓抑的神情格外明顯。
方荷銷假碰見皇上杖斃毓慶宮的太監,乃至將毓慶宮的奴才換了個遍的事兒,不出兩日在前朝後宮就都傳遍了。
甭管后妃還是王公大臣,都想知道皇上怎的突然發這麼大的火,想方設法地打聽。
雖沒傳出什麼話兒來,可後宮的娘娘們這幾日特別安靜,一個往御前來送湯水的都無。
御前伺候的宮人們伴君側,為著自個兒的腦袋,更伸長耳朵瞪圓了眼,想把這口瓜給吃明白,可惜宮規森嚴,瓜田迷離,到底沒吃出個所以然。
方荷依著原主的性子在角落裡鹹魚躺,隱約聽了一耳朵,只知道太子墜馬摔斷了腿,連太皇太后都驚動了,還訓斥了孫兒一番。
前朝的事兒宮人無從得知,知道的梁九功和李德全嘴巴比河蚌還緊,但皇上短短兩日功夫,御前有好幾個捱打挨罰的,都瞧得見。
這叫宮人們人人自危。
尤其今日,半下午時候領侍衛內大臣索額圖進了趟弘德殿,額頭上帶著傷出的宮。
康熙連晚膳都沒用,獨自在昭仁殿裡,夜深了也不見就寢。
乾清宮風聲鶴唳,上百個伺候的宮人,愣是安靜得墳場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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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仁殿的壓抑,一路傳進御茶房,白日當值的奉茶宮女,有一個已經被髮配到了辛者庫。
今兒個輪到夜裡當值的茹月和巧雯,忐忑地在御茶房壓著嗓音說話。
“只要毓慶宮那頭不見好,主子爺這氣一時半會兒怕是消不下去……”茹月絞著手指急促道。
倒不用她再想法子應付漿洗上的管事嬤嬤,這會子御茶房有空缺。
茹月怕就怕,自己指不定什麼時候也給人騰出地方來了。
“櫻紅去了辛者庫,就咱們四個輪值,秦姑姑不會再允假了。”巧雯水蜜桃似的芙蓉面上也滿是愁意。
御茶房裡總共六個宮女,三人一伍早晚輪值,偶爾有人沐休的時候是兩個人一伍,不能再請假。
巧雯越說臉越白:“秦姑姑還叮囑我,說叫咱這幾日都緊著皮子,千萬別惹事兒,否則被慎刑司往安平堂送,她是攔不住的。”
安平堂是紫禁城西北角,負責安置生了重病或者受重傷宮人的地兒,進去了再想出來,躺著容易豎著難。
茹月聽得抿唇靠在茶櫃上,正心焦地拿手摳邊緣,眼神往御茶房角落裡一掃,頓住了。
她輕戳巧雯的胳膊,輕飄飄道:“不說咱都忘了,這不還有一個呢。”
巧雯順勢看向角落的燒水泥爐……旁邊瘦削又沉默的身影。
哦對,芳荷銷假了,跟她們一起值夜呢。
只怪方荷素日話太少,又愛縮角落裡,尋常察覺不到還有這麼個人,乾清宮有上進心的宮女欺負人都想不起她。
巧雯眼神閃了閃,口中呢喃著問能行嗎,臉上卻明明白白松了口氣。
茹月沒回答,摳著茶櫃的手卻漸漸放了下來。
方荷坐在昨天剛挑出來的木墩子上,歪靠在牆上盯著燒水的小泥爐子,像什麼都沒聽到。
其實她耳朵可好使了,背對著兩人,她眉梢微挑起來。
看來原身存在感還是不夠低,這種腦袋別褲腰帶上的時候,倒叫人想起來了。
唉!
穿過來半個月,去敬事房那天方荷才真正感覺到,自己穿越到了一個人命如草芥的糟糕地兒。
想起被拖走的那個小太監,看著才剛上初中的年紀,她心裡說不出是怎麼個難受法兒,只更堅定苟住出宮的心思。
方荷父母在她四歲時就離了婚,兩邊跟甩包袱一樣將她勉強養到十八,給了一筆學費叫她自立門戶,她從小就很能隨遇而安。
就算她死了,有賠償在,算還了父母的生養恩情,沒人會為她傷心。
在哪兒都是過日子,還年輕幾歲呢,只要在御茶房躺好,出了宮換個地兒繼續躺,怎麼也比上班的時候強。
因此,從一開始,她就很注意,沒叫人發現自己跟原身有任何不同的地方。
只是麻煩事兒在紫禁城這種地方,簡直防不勝防。
她倒也不慌,在酒店行業幹了四年,從大堂服務員幹到前廳經理,她處理過的麻煩數不過來,習慣了。
就連穿越,都是在解決麻煩的時候,碰上倆喝多酒爭女人的傻逼鬧事。
女的腳踏兩條船,被發現後蓮花似的坐沙發上哭。
倆人高馬大的漢子前一秒哥哥弟弟喊得親熱,下一秒就一個拿著男小三買的包要往壁爐裡扔,一個知三當三拿著酒瓶子叫囂扔一個試試。
包,扔了,酒瓶子,也砸了,偏特娘地沒砸準。
她怎麼就那麼想不開,非要過去攔那扔包的呢?
嗚嗚實在是愛馬仕稀有鱷魚皮的金錢芳香味兒太濃了!
現在可好,愛馬仕沒保住,被砸進康熙朝,快叫人把天靈蓋掀了,只能在心裡喊哎呀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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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荷正在心裡嗚嗚渣渣的時候,門口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
巧雯和茹月瞬間站直了身板,臉色僵硬地福禮。
見到來人,茹月虛著聲兒問:“李侍監,可是萬,萬歲爺要進茶?”
乾清宮大總管梁九功的乾兒子李德全繃著臉點頭。
“萬歲爺想喝君山銀針,趕緊的!”
巧雯飛快跑到櫃子前,麻利地拿出茶葉來,嘴裡不住應著。
“馬上就好,我最擅泡南地茶,立刻就叫人呈上去。”
茹月則緊著往外走,口中也討巧:“銀針配鹹口的餑餑最好,萬歲爺沒用晚膳,我這就去御膳房跟毛師傅說一聲,叫他備著。”
李德全不管這些,扭身就走,乾爹還等他再去趟毓慶宮瞧瞧太子呢。
先前龍抬頭時候,太子和大阿哥跟隨康熙去南苑賽馬,守著諸多王公大臣,更擅文的太子略輸了一籌。
比太子大兩歲的大阿哥胤褆,回程路上得意地刺了太子胤礽幾句。
才剛剛十一的太子格外要強,從回宮起就不得開顏,私下裡頂著寒風拼了命的練馬,上書房的課業都落下了些。
康熙本覺得太子爭強好勝不是壞事,一時也沒攔,想等太子冷靜下來,再好好跟他分說。
本來康熙那日打算從南書房出去,就叫太子去弘德殿說話。
豈料太子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前夜裡偷偷飲了酒,耍了半宿酒瘋,底下宮人怕被懲罰,給瞞下了。
翌日又去練馬,酒勁未消,竟從馬上摔了下來,斷了一條腿。
前朝後宮該知道的都知道了,早朝上御史就太子失德嘰嘰歪歪個沒完,甚至還指責子之過乃父不教,是康熙這個汗阿瑪教子無方。
康熙心裡憋著一股子火,有心訓斥太子,但太子在毓慶宮跟天塌了一樣不吃不喝,太皇太后吩咐孫兒暫時別訓斥太子,怕孩子繃不住。
偏索額圖這會子來充當親姥爺,在御前口口聲聲都是大阿哥的錯,替太子哭孩子沒娘,氣得康熙恨不能砍了這教唆兄弟鬩牆的混賬。
梁九功和李德全親眼看著上好的白瓷茶盞碎片劃過索中堂的額頭,心下緊著弦兒,時刻打探著毓慶宮的訊息。
生怕萬歲爺隨時會問起來,萬一說不清楚,一頓板子估摸著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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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全一走,巧雯就忙活起來。
她在御茶房一年多,泡茶功夫可謂行雲流水,只在將玉泉山水衝進茶盞之前,狠了狠心,手背重重貼在滾燙的水壺上。
“嘶……”巧雯疼得低撥出聲。
她噙著淚扭頭看方荷,“芳荷,我手燙傷了,恐衝撞了萬歲爺,茹月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念著前幾日我照顧你的情分,你替我送回茶行嗎?”
泡茶的水需要的溫度不同,卻不能叫皇上等著現燒水,所以御茶房全天都燒著水,分別放在不同的刻漏之前估算溫度。
方荷剛才過去放剛燒開的水壺時,見巧雯多看了幾眼,就大概知道她要做什麼。
雖然原身在乾清宮沒怎麼進殿伺候過,但作為御茶房宮女,規矩都學過,實在需要她,硬著頭皮也得上。
她又在心裡唉了聲,垂著眸子低頭站起身,慢吞吞走到巧雯身邊。
“你……”
巧雯將托盤不容拒絕地放在方荷手裡,不叫她說話。
“多謝你芳荷,快把茶進上去,耽擱了主子爺喝茶,咱們幾條命都不夠賠的!”
方荷便順勢將草木灰能緩解燙傷的法子咽回去,人家急著叫她去送死,她又不是犯賤,非得體貼不行。
御茶房就在昭仁殿邊上,沿著廊廡走,不足百米的距離。
方荷按著‘奉者當心’的規矩,將茶盤與胸口平齊,轉身出來門,就瞧見梁九功站在門口,眼神跟要下刀子一樣。
按照往常上茶的速度,今兒個算慢的。
方荷腦袋扎地更低了些,眼不見為淨,看似平穩卻快速地向她人生的轉折點走過去。
苟得住,一手男人一手娃指日可待。
苟不住,火化和亂葬崗盲盒隨便挑。
說實話,方荷其實挺怕死,但心跳該死的平穩,沒辦法,都是開過瓢的人了。
她心裡腹誹,裡頭那位鼎鼎大名的康師傅,總不至於比酒店那倆傻逼還離譜吧?
梁九功看腦袋快扎茶盞上的宮女過來,心裡的火快趕上裡頭的主子爺了。
他上前幾步,低聲急促訓斥,“你新來的?火上房了你倒沉得住氣,回頭我得問問秦姑姑怎麼挑的宮女,你自個兒想死,別帶著咱家一起!趕緊著!”
方荷想了想,還是沒忍住歐兮兮一回,輕聲道:“秦姑姑教過,茶盞交給殿內伺候的侍監,宮女無故不得……”
梁九功直接打斷她的廢話,“叫你進去你就進去,哪兒那麼多廢話!叫萬歲爺等急了,咱家扒了你的皮!”
他不長腦子嗎?
不知道里頭那位現在誰沾誰倒黴嗎?
橫不能叫萬歲爺憋著火就寢,這火氣總得有個發洩的地兒,他梁九功的命還得留著伺候萬歲爺呢。
方荷心下冷笑,大概清楚梁九功什麼想法,卻沒有別的選擇,只得無奈地‘哆嗦’一下,繼續低著頭輕手輕腳往裡走。
只進門前,她深吸了口氣,輕提起了後腳跟,以腳尖踏入了大殿。
昭仁殿說是康熙的寢殿,實則大殿中央也擺著御案,偶爾在這裡處理政務,東西暖閣用來就寢。
她進殿後,沒敢抬頭,只餘光看到帶著靄靄鬱氣的軒昂身影,側坐在視窗的羅漢榻上,一條大長腿落地,另一隻腿曲起,膝上擺著本棋譜。
瞧不見臉,但身形看起來應是個大高個。
都說研究棋譜的人是理性思維大於感性思維,這位爺估計自己能把怒火消化下去,他可是大清朝情商最高的皇帝。
方荷心下稍定,放輕了腳步,又沒有完全藏起腳步聲,每一步都跟量過似的,節奏穩定地走上前。
康熙早聽見有人進門了,聽著不是梁九功,半抬起丹鳳眸淡淡睨過去一眼,瞧見是奉茶宮女,便沒再多給方荷眼神。
方荷從入殿到羅漢榻邊,腳步聲絲毫不變,穩穩站住,一手端住茶盞底託,以康熙眼角餘光能看到的範圍,快而不亂地將茶放在矮几上。
將茶盞放好後,她規矩將托盤守在肘下,以跟剛才一樣的頻率,緩緩後退,轉身,行至殿門口,眸底閃過一絲得意。
她曾給酒店裡各行各業的高階客戶服務過現場,深諳高位大佬不喜歡有突然的動靜。
只要節奏合適,符合白噪音的韻律,並一直處在對方視線範圍內,大機率會成為背景板一樣的存在,不會引起對方絲毫注意。
她可是自己就職的那家五星酒店,唯一一個以服務員身份直升經理的服務冠軍呢!
即將踏出殿門的那一刻,方荷輕緩往外吐一直提著的那口氣——
“回來。”
康熙微啞的嗓音淡淡在殿內響起,叫方荷那口氣猛地噎在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