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
就這樣,莊齊在學校躲了她哥哥很久。
在這期間,唐納言給她打過電話,關心她的學習和生活。
當時莊齊在圖書館,口袋裡手機忽然震動幾下,嚇了她一跳。
再一看見哥哥兩個字,細白的手腕緊跟著顫抖起來。
林西月坐在對面,小聲問她:“怎麼啦?臉色突然這麼不好?”
莊齊揚了一下手機:“沒事,我出去接個電話。”
“嗯,快去吧。”
她小跑出了門,走到圖書館的外牆邊坐下,短促地叫了句:“哥哥。”
“怎麼了?”唐納言聽見她聲音不對,他說:“不舒服嗎?”
莊齊說:“噢,不是的,在圖書館呢,跑出來接你電話。”
唐納言笑了下:“那也不用跑,就算你沒接到,我再打就是了。”
“嗯。”莊齊垂著眼眸,撿了根樹枝子在地上亂劃:“你找我有事嗎?”
他坐在辦公室裡,兩根手指拈住一頁檔案說:“小齊,怎麼這兩週都不見你回家?”
莊齊頓了下,撒謊前,她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說:“快考試了,要複習的功課很多,我怕做不好。”
聽筒裡清潤的聲音默了一息。
唐納言說:“這樣,那你要按時吃飯,別太累了。”
“好。”莊齊的頭髮被風吹起來,她撥了撥:“哥哥也是,少喝一點酒,仔細身體。”
唐納言點了下頭:“不用擔心我,去看書吧。”
她掛了電話。
素白的臉因為一個拙劣的謊言開始泛紅。
莊齊相信,哥哥也一定聽出來了,這根本就是一個藉口。她經由他的手長大,說什麼話,做什麼事,低頭的瞬間是在想什麼,幾時高興,幾時想擺臉色,都瞞不過哥哥的眼睛。
但他是公認的謙謙君子,對著外人尚且溫和通達,從不叫人下不來臺,又怎麼會去揭穿妹妹呢?
唐納言把手機丟在桌上,他從抽屜裡摸了包煙,站起來,走到窗邊,撥開銀色打火機,偏頭點燃了。
他抽了一口,就把手架在了窗臺上,白煙繚繞在他的指間。
總部大樓外種著兩排梧桐,陽光從粗壯的枝葉間落下來,一地晃盪輕擺的影子。
唐納言靜靜地出了一會兒神。
從妹妹上大學以來,彷彿就同他生了隔閡,日常見著,兄妹也說不了兩句話,總是他問幾聲近況,莊齊就要回房間,或者出門去見朋友,行跡匆匆。
她自己也許沒發現,每次她站起來,說困了想睡覺的時候,手腕一直在抖。都不用細細推敲,一看就知道是編出來糊弄他的。
也罷,她高興糊弄,他也只能聽。
這是小孩子長大以後,所有長輩的最後歸宿,避免不了的。
只是他也鬧不清,究竟是小莊齊人大心大,還是他哪裡做得不好了。
敲門聲響了兩下,唐納言不緊不慢地掐了煙,走回桌邊。
他揚聲說了句:“請進。”
“唐主任,老夏催著要的審計報告,我看他這會兒不在,先交給你。”來人是審計部的付總,他手上拿了一份材料,遞給唐納言。
唐納言翻了翻,“這次集團內部業務審查,沒什麼問題吧?”
付群說:“問題肯定是不老少,看怎麼整改吧,有些也確實是避免不掉的,真落實到工作裡,哪有那麼合規啊?”
唐納言給他派了根菸,笑說:“你講這種話,我怎麼聽著那麼彆扭。”
“嗐,到了下面,當然要板起臉立制度了,這不是在你老兄跟前嘛。”付群笑著用兩隻手接過來,夾在了耳朵上頭,他說:“將心比心,我們也是在業務部門待過的人,互相理解。”
他點了一下頭,看了眼手機,是辛伯打來的電話。
唐納言當面接了:“對,不用去接,她還是不回家,等考完吧。”
付群算了下,閒談著問了一聲:“齊齊讀大三了吧?”
唐納言說:“大二,九月份升大三,期末了,忙。”
“那也不一定,她學習那麼用功,期末怕什麼的,別不是談戀愛了。我家小外甥女就是,每次去學校都喪著臉的,打從談了個男朋友以後,連家也不回了。”付群頗有經驗地告訴他。
室內昏淡的光影裡,唐納言夾著煙的食指關節,細微地跳動了下。
過了一會兒,他平靜地笑了笑:“也有理,還真是說不準。”
付群沒發現他任何的不對勁,仍絮絮說著話。
他問:“集團百年慶典這個事兒,老夏交給了江宏坤?”
突如其來的煩躁,讓唐納言也點上了煙,深吁了一口。
他的聲音冷了下來:“他是文宣部的負責人,這一塊兒他不抓誰抓?”
付群話裡有話:“我看他最近也沒什麼心思吧,家裡一團亂麻,又要走關係,去爭江城華泰的一把手。”
“管那麼多。”唐納言伸手撣了下菸灰,笑說:“誰家沒本糊塗賬呢,是吧?”
本來要延伸下去的閒言又被對面撥了回來。
付群有些懊悔,明知道唐納言是從不議論人的,有什麼事都會擺到面兒上來講,他還起這麼個話頭。
這位公子哥兒給了他一點好臉,他就放肆得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唐納言的高明之處,就在於他明明是敷衍搪塞你,但你仍會覺得舒服。
他溫和的嗓音,不疾不徐的語調速度,一派沉穩的舉止,像化育萬物的春雨,很難令人不喜歡。
付群連忙起身告辭:“那我就先走了,辛苦你。”
唐納言周到地送他出去:“分內之事,不說這個。”
他走了以後,唐納言踱回到位置上,獨自坐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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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假第一天的傍晚,莊齊站在宿舍樓下,等辛伯來接。
算算日子,她真的很長時間沒回去過了。
但昨天期末考試完,總在學校賴著不肯走,怎麼也講不通呀。
要是起了疑,哥哥脾氣教養再好,也要來領人了。
六月的京城雨水豐沛,只是颳了一陣小風,就有細雨落下來。
司機到得很準時,黑色奧迪在面前停下時,她用一隻手擋在頭頂上,小跑著上了車。
辛伯連車都還沒來得及下,更遑論給她打傘。
他唉了聲,往後遞過去一盒紙巾:“沒淋著吧齊齊?你應該等我一下的。”
莊齊扯出兩張,從左邊臉頰擦到右邊,她說:“像這樣的斜風雨,打傘也要淋溼的,幹嘛還勞動您呀。”
辛伯感慨地摸了摸方向盤:“我老了,動作不如你快嘍。小時候去學校接你下課,你還揹著書包到處望呢,我人都站到你面前了。”
“是啊。”莊齊把紙團揉在手心裡,她笑了笑:“您都接送我這麼多年了,再要您累著,顯得我這人多不懂事兒。”
辛伯說:“是不是很久沒回家了,才上大二就這麼累嗎?”
“嗯。”莊齊不願意多談其他,聳著鼻子,做了個誇張的表情說:“累得要命。”
車開進大院後,莊齊接了辛伯的傘,下了車。
她剛站定,就被周衾喊了兩嗓子:“齊齊!齊齊!”
莊齊對辛伯說:“您先回去吧,幫我放一下包。”
“好的。”
天色昏暗,細雨洇潤著道路兩旁深綠的灌木叢。
她撐著傘走過去,站到周衾面前說:“你怎麼傘都不打一把?淋成這德行。”
“故意的。”周衾靠得離她近了一點,把臉伸過去:“就是想讓你幫我擦一下。”
他們在一起長大,從小學到高中都沒有分開過,只不過周衾去了清大數學系,這才見面少了。
莊齊拿出帕子,輕柔地給他抹掉額上的水珠。
擦完後,她有些嫌棄地丟給他:“咦......你幫我洗乾淨。”
周衾即刻接住,笑得頗有點自作自受的意思。
他說:“那我還不如自己擦呢,真是。”
“好哇。”莊齊轉身就要走的架勢,她說:“那你下次不要叫我了。”
周衾是周家的小兒子,但卻不是周夫人生的。
這在人多嘴雜的大院裡已經不是什麼秘密。
至於他的生母是誰,現在在哪兒,恐怕連他父親周吉年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對外一律只稱是從福利院領養的。
有人曾扯下這塊遮醜布,沒分沒寸,半真半假地問周吉年:“您這運氣也太好了,隨手領一個,就挑著了和自己這麼像的,比親兒子還真呢。”
周夫人鐵青著臉不說話。
周吉年也只能笑笑:“緣分,緣分。”
雖然是進了門,但周夫人對他並不算好,哪怕她沒有自己的孩子。
讀小學的時候,周衾總是餓著肚子來學校。
大夥兒問他怎麼了,他說他刷牙慢了一點,媽媽把早餐全收走了。
周衾生得好,白白淨淨的,斯文俊秀,性格又十分和順,在班上人緣很好。
她還記得,那會兒他和鍾且惠坐同桌,她每天都把糕點裝在餐盒裡,帶來學校給周衾吃,眼觀八方地替他打掩護,防著老師過來。
只不過,後來鍾家出了一點事情,鍾且惠隨父母去了江城。在這之後,周衾的同桌就換成了莊齊。
身世同樣坎坷的少男少女,從此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周衾為人沉默,不愛講話,但很善於傾聽,無論說的出口,說不出口的,莊齊都願意和他聊。
雨絲飄飛中,周衾拉住生氣的莊齊:“我就是要讓你看它呀,一隻小貓。”
“真的呢。”莊齊才知道他為什麼會淋雨了。
一把大黑傘斜立在雨中,遮住了一隻病弱的瘦貓,它的皮毛髒兮兮地黏在一起,已經辨認不出顏色,看上去可憐極了。
莊齊又奪過了帕子,發揮最後一點餘熱,給貓揩了一遍臉。
用完了,仍舊丟回給周衾:“這下真得洗了。”
“知道了,大小姐。”
她說:“我們給它找個地方吧?可是我哥哥不讓養呀。”
周衾亮出兜裡的東西:“我媽媽也不會允許的,看見我她已經夠煩了。不過沒關係,你覺得把它放那間舊倉庫怎麼樣?你看,我連貓糧都帶上了。”
莊齊點點頭:“走吧。”
“那你撐一下傘,我把它抱起來。”
“嗯,慢點兒。”
他們一開始是走著,後來嫌走太慢了,乾脆在雨裡跑起來。
兩個人笑著打唐家門口經過。
蓉姨眼尖,停下手裡的活計說:“哦喲,齊齊真是傻掉了,和周家的瞎跑什麼呢,回來一定溼噠噠,要著涼的呀。”
窗外風雨如晦,唐納言站在一樓的菱花窗邊,手上端了杯已經冷掉的茶。
他就這麼看妹妹跑過去,初夏的風浮動她的裙襬,笑得很開心。
那種開心是很直觀的,少年人獨有的一腔赤誠,對將近三十的他來說,是無論如何做不出的。
所以真的是談戀愛了,是嗎?
她今年才十......都十九了啊,已經是個有自主行為能力的成年人,和喜歡的男孩子發一點瘋很正常。
話雖如此,論情論理亦如此。
但唐納言就是感到不安,像有什麼逐漸脫離了他的掌控,向未知的深淵滑下去。
講起來可笑,他甚至有一種被遺棄了的驚痛。
這種痛感從輕到重,由隱而顯,就發生在那麼一瞬。
不知怎麼會想到遺棄這麼嚴重的詞彙。
她是他的妹妹,早晚是要從這個家出去,和心愛的男人,組建一個她自己的家庭。或者是拋棄傳統的社會責任,追求個體充分的獨立和自由。
但無論哪一種,他都是一個不在選項內的人,既然從未被選擇過,何談放棄呢?
唐納言無聲地笑了下,搖搖頭。
最近大概是累了,聽到什麼,看見什麼都心驚不已。
這也許,就和當爹的看不慣毛腳女婿,總怕這個外人的怠慢了女兒,是一個道理。
他是她的哥哥,養了她這麼多年,總歸有不放心之處,和別的並不相干。
莊齊安頓好小貓以後,才在周衾的催促下,依依不捨地走了。
她再檢查了一遍,確定這裡通風透氣,食物都足夠了以後,關上了門。
周衾看她悶悶不樂:“怎麼了?”
“沒事。”莊齊的聲音變得很輕,她說:“只是想到我自己,小時候也是這樣,沒地兒去。爸爸死了以後,龔奶奶收留了我,可沒兩年,她也過世了。”
周衾小心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他說:“別想了,不是都已經過去了嗎?你看哥哥對你那麼好。”
提起唐納言,莊齊臉上的笑意更稀薄了。
她忽然有些諷刺地扯動一下唇角:“是啊,他就是對我太好了。”
好到她的眼睛裡,都看不見其他任何的異性。
她的哥哥儒雅俊朗,清介守正,是個脾氣頂好的男人。
但她卻卑鄙地想將他佔為己有。
從哥哥工作後,那麼多人都在打他的主意。
看著那些脂粉穠豔坐在他身邊,帶著目的和他套近乎的女人們,莊齊真的好生氣。
她私心裡,並不想和任何一個人分享唐納言。
可她有什麼資格說這種話呢?
她是連偷親了哥哥一下,都要躲回學校懺悔的人。
十九世紀以畫風細膩著稱的畫家米萊斯,曾因一幅《基督在自己父母家中》受到千夫所指,連大文豪狄更斯都跳出來譴責,認為他這種現實主義表現手法,是對聖母瑪利亞的褻瀆,更是對傳統階級等級制度的挑釁。
莊齊反覆想起這段一度改變女性審美的藝術運動。
因為她也在做著同樣的事,打著兄友妹恭的旗號,實則褻瀆了她清正的哥哥。
雨幕之中,被水珠濺起的淡白霧氣扯著天地間的每一寸。
莊齊抬頭望了眼天邊,忽然很委屈地說:“周衾,我想早點出國了。”
周衾一點都不感到意外,莊齊在r大讀的是國際政治,早晚都要出去的。
只是這個早點,令他有些擔心。
他說:“怎麼個早法兒,是打算今年走嗎?齊齊,你碰到什麼事了?”
莊齊的兩道細眉擰在一起,她張了張唇,可看到他那張純淨的臉,還是三緘其口。
算了,周衾自己的日子都不好過。
他根本不願意回家,但周吉年想兒子,總是讓司機去接,不來又是一頓教訓。可回到這棟古樸典雅的小樓裡,複雜的家庭關係又讓他覺得壓抑。
莊齊吸了下鼻子:“沒什麼事,我就是想出去玩兒了,走吧。”
周衾笑罵了句:“才不是呢,你肯定是有事,又騙我。”
“哎呀。”莊齊扯過他的胳膊,她說:“我說沒有就是沒有,不許問了。”
周衾往她身旁躲,後來索性自己接過傘柄撐著:“等你想說的時候再說好了。”
他們一起往回走,路上聊著學校裡的事情,都是周衾在聽她講。莊齊說她因為沒回家,一連幾周都吃的教職工食堂,味道很好,但就是有點貴。
周衾把她送到門口,對她說:“快進去吧,身上都溼了。”
“你也是。”莊齊撫了撫他的衣襟,關心道:“趕快去換衣服。”
話音剛落,唐納言就從客廳走了過來。
莊齊背對著他,沒看見,還是聽周衾叫了句納言哥,她才回頭。
她望了一眼哥哥,又看了看自己沾滿泥點的白裙,還在往下滴水。
唐納言那雙漆黑的眼睛森嚴地牢牢盯住她。
明知道是責怪,但莊齊還是呼吸紊亂,手都軟了。
她低下頭,捏著裙襬說了句:“哥,我知道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