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個口舌生瘡的賊賤蟲,往日裝病,如今反咬一口!”
“我兒已高中,休了你這落魄商賈女,我兒還給返家銀兩,已仁至義盡!你卻欺老孃年邁,打砸報復!叫我這屋裡粉碎!把銀錢還來!你這不下蛋的瘟雞!晦氣!呸!”
“就你這破落戶那點嫁妝箱籠,幾根爛木箱子,老孃還看不上呢!趁早全拉走,省得老孃還要找人丟這堆窮酸腌臢貨!”
淡蕩和煦的春光從搖曳的柳梢頭漏下,秦淮河畔的野棠也被春風吹開了,正是愜意的芳菲時節,但周遭卻無人有心欣賞這美景,只見狹窄的巷弄口擠滿了來瞧熱鬧的街坊四鄰,伴隨著老婆婦暴跳如雷的尖銳罵聲,一輛裝得滿滿當當的驢車從人堆裡費勁地擠了出來。
沈渺臂彎挎著個藍皮兒小包袱,跨坐在驢車上,正好聽見身後追趕出來不絕的罵聲,又瞥見人越聚越多,立刻做作地抖落出一條帕子,一雙桃花眼頓時眼淚漣漣。
原主本就有一副我見猶憐的好相貌,又是大病初癒,更添弱柳扶風的楚楚可憐。
聚堆兒瞧熱鬧的有許多不明所以的過路行人,見她一身漿洗得發白的素花褙子,頭上只包了塊藍地花粗布頭巾,僅有一根木簪子裝點,幾縷碎髮垂落在削瘦蒼白的臉頰邊,淚珠兒撲簌簌地落下,被那老婦人一路追罵也不敢還嘴,反倒有些瑟瑟發抖,不免都心生憐憫,有那好事的還專程找了本就住在這兒的鄰里過問:“瞧這娘子也是良善之相,這可是怎麼一回事?”
鄰里本就抓了把瓜子在袖子裡磕,聽見有人問,頓時眉飛色舞道:
“好叫官人知曉,這榮大娘是個老寡婦,膝下唯有個讀書的兒子,剛中了秀才,便瞧不起早年娶的媳婦沈氏,嫌這沈氏父母雙亡,又體弱多病,不是個多子多福的相,平日裡便多有磋磨,如今趁榮大郎求學未歸,便做主把人休了!沈氏往日是個逆來順受的,得知要被休棄,整日啼哭哀求,前幾日大病一場,榮大娘也不為她延醫問藥,只怕她不死,誰知沈氏命硬,竟叫她硬挺了過來!嘿!你猜怎麼著?”
那鄰人說得唾沫橫飛,也不等問話的人是何等反應,便迫不及待地往下說道:
“這沈氏鬼門關裡走一遭,那愚鈍腦筋倒清醒了,既不哭了也不求了,先不發作,靜靜地養了幾日能下地了,竟躲開榮大娘去衙門找了個訟師來作證,要把自家嫁妝清點交割帶走,那榮大娘摳鄙成性,怎會答應?正要撒潑打滾,誰知沈氏竟搶先哭嚷滾倒在地,一邊哭一邊砸,把榮家鍋碗瓢盆砸了個稀爛!”
榮大娘潑悍成性,又愛佔鄰里便宜,在巷子裡早沒了好名聲,如今說起榮家的事人人都願意插嘴,有人捂嘴笑道:“那榮大娘一味說沈氏進門三年無所出,為此休妻,也是個大笑話!那榮大郎整日在明州學館讀書,一年半載也回不來一次,就是年關上頭回來一日兩日,榮大娘也日夜過問、步步緊盯,夫妻兩個倒分房睡得呢!咱們都猜,那沈氏八成還是個黃花大閨女!”
還有一人搖頭道:“這也罷了,這榮大郎讀書趕考的錢,大半盡出自沈氏的嫁妝,如今榮大郎得了秀才功名,竟要將糟糠妻休棄,還不願歸還嫁妝,本就理虧,幸好沈氏請來的老訟師伶牙俐齒又熟通律法,替她將剩餘嫁妝要回,否則這惡婆母也不會如此氣急敗壞。”
原來如此,果然可憐。那官人望著那漸漸駛遠的驢車,聽得連連點頭,又瞥了眼站在巷口仍舊叉腰大罵的肥胖老婦,鄙夷不已。
那些不堪的喧鬧早已被沈渺拋諸腦後,離開那巷子後,她便歪在驢車上,烏黑飽圓的眼裡哪裡還有一絲淚意,她側過還掛著些微病容的小臉,默然去瞧那秦淮河上絲竹陣陣的花船,還有兩岸千絲萬縷的柳條垂落在河面,岸邊酒肆茶館鱗次櫛比、客座滿盈,果然盡顯繁華旖旎。
最後看一眼罷了,這可是原主搭上了一生的地方。
“沈娘子,南津渡便在眼前,你且在車上安坐,我去替你尋個扛行李的腳伕。”車把式說著勒停了健驢。
如榮大娘這般吃絕戶謀嫁妝的惡婆婆在程朱理學尚未醃入味的宋朝也是十分少的,這今早臨時僱傭來的車伕顯然也聽到了她那些悽慘的故事,對她似十分憐憫,竟主動替她奔走起來,沈渺眼眸微微一彎,軟聲道謝:“奴家這廂謝過了。”
“欸,不謝不謝,你也是個可憐人。”
沈渺並不打算在金陵過多逗留盤桓,自打穿過來,她便打定主意要儘快從原主的夫家脫身,更何況那榮家也不是什麼難以割捨的金窩銀窩,不過是個火坑罷了!
因此榮家要休妻正中她下懷!沈渺在柴房裡“養病”的那幾日,便將原身的記憶來來回回篩了好幾遍,確定了這個時代是個與她認知中有些不同的大宋:宋太祖時期,朝廷便以金銀贖買回了燕雲十六州,之後也並非兄終弟及,宋太宗竟是趙匡胤的長孫趙惟正。
故而此大宋繁榮而強盛,雖還有外患,卻無靖康恥亦無滿江紅。在原主的記憶裡,金陵城是江南最昌盛之地,商賈易貨之事極為發達,田產、借貸之事更是頻繁,貿易糾紛便也多,訟師這個行當在金陵如茶館食肆般常見,金陵甚至還有專門為教授訴訟而開設的私塾,被稱之為"訟學",這也是沈渺趁榮大娘出門打牌便能輕易請到一個訟師的原因。
而且,依照宋律,女子被休棄並非主動休夫,便不必挨板子坐牢,且要回嫁妝也不會被苛責,反倒侵吞嫁妝的夫家會受世人鄙夷,哪怕鬧到官衙也難以偏袒這樣貪婪的人家。既然如此,她可不像原身,自然也要叫榮家脫一層皮才行!
榮大郎是個任由母親作踐妻子的媽寶軟蛋,在原身的記憶裡,這榮大郎甚至還常在母親房裡睡!又不事生產,若非娶了原主,哪有這樣輕省的日子過?宋朝有厚嫁之風,即便只是小商戶出身,當年原身的陪嫁也有百貫。
只不過這孩子缺心眼,嫁妝不知曉攥在手心裡,好叫榮家俯首帖耳,反倒乖乖拿出來供榮大郎讀書、貼補家用,還盡心奉養家裡那母大蟲!如今要回來不過十之一二,但好歹還有二十三貫錢,足夠她回到汴京了——沒錯,原身是汴京人士。
原身爹孃在汴京開了間“湯餅鋪子”——後世稱為麵館,生意一向不錯。三年前,榮大郎科舉不順,便索性來汴京廣投詩文揚名,在沈記湯餅用早食時,瞥見原主,因她荊釵布衣仍清麗脫俗的美貌而傾心,這才相識。
那榮大郎也是相貌堂堂,花言巧語騙得沈家以為他是懷才不遇的文曲星轉世,竟真的將女兒嫁了。誰知,原身遠嫁金陵不到半年,沈家爹孃有一日駕車出城採買蔬菜米糧,竟叫個鮮衣著錦的權貴子弟當街縱馬衝撞而死。
原身趕回汴京操辦喪事,還要安頓兩個年幼無知的弟妹。三年前,沈大弟年方六歲,小妹年方三歲,都還是懵懂孩童就驟然失去父母護持,她本想帶著弟妹回金陵,結果榮家卻不肯接納這倆孩子,婆母對她橫眉豎眼,榮大郎也只悶頭不說話。
後來,原身給自己找了諸多理由,大約是她身不由己、弟弟又已在汴京開蒙就學不好挪動,最後便將弟弟妹妹寄養在伯父家了,又找中人將家裡的湯餅鋪子租了出去,每月得的租金,全給了伯父權作兩個孩子的贍養費。
但好景不長,前兩個月沈家那伯母便來信抱怨說,那租了沈記鋪子的商賈用火不慎,一天夜裡走了水,火勢雖不大,但鋪子盡被燒燬了,他怕沈家追究,連夜卷財逃了。如今那鋪子一片狼藉沒人願意再租,一再叫原身寄錢回家。
原身又起了把弟妹接到金陵的念頭,這也是榮大娘鐵了心要趕走兒媳的緣故:原身嫁妝快消磨乾淨了,眼見又要來兩個拖油瓶,趁著兒子有了秀才功名,她還不如再娶一房嫁妝豐厚的新婦!
那榮大郎據說已被明州學府的鄭學諭看重,那鄭學諭膝下也有一女,正是適婚之齡,榮大郎如今卯著勁巴結鄭家,都近大半年沒有回過家了,只怕且等著把原身熬死了好娶新婦呢。
沈渺跟著訟師一面處理嫁妝之事,一面琢磨了許久,很快便想好了從榮家脫身後怎麼辦:她聯想到原身的身世來歷,覺著離開金陵去汴京謀生倒不乏一條出路,而且原身家是開館子的,倒合了她前世的專業了。
這不巧了嗎,她前世祖孫三代都是廚子!
更何況,原身那兩個同胞的幼弟幼妹還在汴京寄人籬下,沈渺可不像原身這麼傻白甜,看那封信就知道那伯母也不是個好相與的,汴京寸土寸金,店租想必也不少,得了三年的租子還如此緊逼催要,兩個孩子如今也不知怎麼樣了。
既然佔了人家的身子,好歹也要照拂她僅在世的親人,不好拋諸腦後。
在她兀自沉思之時,車伕總算請來了腳伕,又殷勤替她殺了殺價,她總算能登舟北上了。